任伯安随着引路太监,再次踏入那座气象森严的江宁行宫。
与上次来时的心怀忐忑又带有一丝期待不同,这一次,他心中隐隐萦绕着一股不安的预感。
新年刚过便紧急召见,绝非为了闲话家常。
穿过层层宫禁,来到康熙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外。
通报之后,他低头敛目,迈过高高的门坎。一进门,便感受到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凝重气氛。
康熙皇帝依旧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但脸色却不似年前那般温和,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更让任伯安心头一紧的是,御案下首一侧,还端坐着一位大臣,武英殿大学士张廷玉!
这位以谨慎持重、深得帝心着称的肱骨之臣在此,显然今日所议,绝非小事。
“臣任伯安,叩见皇上。”
任伯安压下心中的波澜,依礼参拜。
“免了。”
康熙的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直接抬手虚扶了一下,免去了任伯安的跪拜大礼。
但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开门见山,没有半分寒喧:
“伯安,召你前来,是两淮盐政的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任伯安心头一跳,摒息凝神。
康熙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淅地说道。
“朕刚刚得知确切消息,两淮盐运衙门如今的帐上,实际亏空,不是之前预估的数十万两,也不是百万两,而是一百八十万两!”
“一百八十万两!”
任伯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胸口,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曹寅留下的肯定是个烂摊子,也绝没想到会烂到这个地步!
他下意识地失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要知道,整个两淮盐区,每年上缴国库的额定盐税,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百八十万两左右!
这等于说,盐运衙门直接把整整一年的国家正税给亏空掉了
这还仅仅是帐面上的亏空,尚未计算为了维持运转、填补窟窿而可能进行的各种挪借所带来的巨额利息!
刹那间,任伯安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如此巨大的亏空,意味着盐政的根基可能已经被蛀空。
盐引可能早已超发,未来的税收可能已经被提前透支,盐商与衙门之间的帐目更是一团乱麻。
明年别说是在这巨大亏空的基础上再增加一百万两税银,恐怕就是想维持住往年正常的税收额度,按时足额地将那一百八十万两基础税银交到户部,都将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盐商们完全可以利用这巨大的亏空作为借口,拖延、抵制,甚至反过来要挟衙门!
这哪里是什么肥缺?
这分明是一个烧得通红、谁碰谁死的烙铁!是一个足以将他之前所有功劳和圣眷都焚烧殆尽的巨大火坑!
巨大的冲击让任伯安一时有些失态,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皇上!这这亏空也太大了!如此巨额的亏空,光是理清帐目、平息各方、维持运转恐怕就已焦头烂额,想要弥补,非数年之功不可啊!”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之前答应的一年增加一百万两,在此等惊天亏空面前,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御座上的康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也冷了几分:
“哦?照你这么说,你之前答应朕的,是说大话了?”
这话语气不重,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冰水泼头,让任伯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心中不由暗自吐槽:我的皇上啊!那哪里是我答应的?分明是您金口玉言压下来的任务,我那是被您逼得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的好不好!
然而,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他只能将满腹的苦涩和无奈强行压下,脸上挤出更加为难和恳切的神情,硬着头皮解释道。
“皇上明鉴!绝非臣有意推脱,更不敢欺君!实在是这亏空数额之巨,远超臣之想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盐政根基若已动摇,臣纵有通天之能,也难在短期内凭空变出如此巨额的银两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也确实道出了实情。
一旁的张廷玉见状,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向来以持正公允着称,此时便微微躬身,替任伯安缓颊道。
“皇上,任大人所言,虽有些许推诿之嫌,但细究起来,也并非全无道理。一百八十万两的亏空,确实非同小可。两淮盐政牵扯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任大人新官上任,若根基未稳便强行催逼,恐生变故,反而不美。”
任伯安听到张廷玉居然替自己说话,心中顿时一暖,连忙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有这位重量级人物帮腔,他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
他心念电转,索性摆出一副“混不吝”的姿态,顺着张廷玉的话对康熙诉苦道。
“张中堂说的是啊!皇上,臣在江南,被人背后骂几句活阎王,那也是被逼无奈,为了办差。可在皇上您面前,臣就是个小鬼,哪里敢称什么阎王?实在是这差事太难了!”
他这副又是叫苦又是自贬的模样,倒是把康熙给逗乐了。
皇帝脸上的冰霜稍霁,指着任伯安对张廷玉笑道:“衡臣,你看看这小子!这才几天?就学会在朕面前耍滑头、哭穷卖惨了!”
张廷玉也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康熙笑过之后,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任伯安,正色道。
“任伯安,朕也知道此事艰难。但国事维艰,国库空虚,朕亦有朕的难处。这样,朕再给你宽限些时日。”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年!朕给你三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