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尚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之中。
任伯安早早起身，并未惊动仍在安睡的年氏，只带了两个贴身随从，悄然出了驿站。
他没有乘坐官轿，而是信步走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
岁末年初的喧嚣已然褪去，街面上多了几分平日的井然有序。
他特意绕道去了城中几家有名的文玩铺子，仔细挑选，最终购得一支品相极佳的上等湖笔，以及一块纹理细腻、黝黑发亮的徽墨。
礼物不算过分奢华，却足显诚意，正合拜访张廷玉这等清贵文臣的身份。
揣着这份精心准备的敲门砖，任伯安来到了张廷玉在江宁的临时寓所。
与其说这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府邸，不如说是一处清静的客居小院，门庭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递上拜帖后，没过多久，一位须发皆白、步履却还算稳健的老管家便开门将他引了进去。
院落不大，收拾得十分整洁，几株耐寒的松柏点缀其间，更添几分清寂。
厅堂内的陈设更是简单，一桌数椅，几架图书，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再无多馀饰物，与张廷玉位极人臣的地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只有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管家默默奉上清茶，更显得此处主人不尚奢华、甘于清贫的作风。
片刻，张廷玉从内间走出。
他身着寻常的藏青色棉袍，未戴官帽，神色平和，目光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瑞智与谨慎。
任伯安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袍，恭躬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下官任伯安，拜见中堂大人。”
张廷玉快走两步，和蔼地伸手虚扶：
“任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你为国立功，清查科场积弊，乃国之干臣，不必行此大礼。”
任伯安顺势起身，态度依旧谦逊。
“中堂谬赞，伯安愧不敢当。在中堂面前，伯安永远是后学末进。”
寒喧落座后，任伯安双手奉上准备好的湖笔徽墨，语气诚恳：“初次登门拜会中堂，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中堂笑讷。”
张廷玉目光在那品质上乘的文房用品上扫过，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推拒：
“任大人有心了。只是老夫平日里用惯了寻常笔墨，如此贵重之物，倒是有些暴殄天物了。大人还是收回吧。”
任伯安忙道。
“中堂言重了，不过是些文人雅物，算不得什么贵重，只是伯安一片敬慕之心，还望中堂莫要推辞。”
张廷玉沉吟片刻，他深知这任伯安是皇帝新晋的红人，手段酷烈，圣眷正浓。
若是断然拒绝，未免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无意中得罪了对方。
但他一生清廉自守，从不轻易收受外官礼物，以免授人以柄。
略一思忖，张廷玉对老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老管家捧来一个锦盒。
张廷玉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方古雅端砚，石质温润，包浆厚重，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
“任大人既然执意要送，老夫却之不恭。”
张廷玉将锦盒推向任伯安，“这方歙砚，跟随老夫多年，尚堪一用，便转赠于任大人，聊表心意，还请勿要推辞。”
任伯安看着那方价值绝不低于自己所送湖笔徽墨的古砚，心中不由暗暗赞叹：
“好一个张衡臣！果然名不虚传，行事当真滴水不漏，谨慎到了骨子里！”
这不收礼，得罪人，收了礼，又怕留下话柄。
索性来个等值回赠，既全了双方颜面，又不落人口实，还将一次普通的送礼变成了一场文人之间的雅趣交流，手段之高，令人叹服。
“中堂厚赐，伯安受之有愧。”任伯安脸上适当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躬敬地接过锦盒。
这份回礼，他不能不收。
经过这番小小的礼物风波，厅堂内的气氛似乎融洽了不少。
两人品着清茶，又闲聊了几句江南风物、京中近况，看似随意，实则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和意图。
终于，任伯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他放下茶盏，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对着张廷玉微微躬身：
“张中堂，实不相瞒，下官此次冒昧来访，除了表达敬仰之情外，更是心中徨恐，特来向中堂请教。”
他顿了顿，见张廷玉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便继续道。
“皇上将两淮盐政重任交付于下官，下官深知此乃国朝财税之根本，关乎国计民生，责任重大。然则，两淮盐政积弊已久，纷繁杂乱，下官才疏学浅，唯恐有负圣恩。中堂乃朝廷柱石，见识高远，因此特来请教，还望中堂能不吝提点一二，指点迷津。”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更是抛出了一根明确的橄榄枝。
潜台词则是：我就要去管两淮盐政了，那里利益盘根错节，我知道您和张氏家族在江南影响力巨大，有什么需要我关照的，或者您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我们可以合作。
张廷玉闻言，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轻轻捋了捋胡须，语气平和，如同一位谆谆教悔的长者：
“任大人过谦了。你能得皇上信重，委以盐政重任，必有过人之处。两淮盐政确是国家命脉所在，关乎国库岁入，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
“老夫虽未曾直接管理过盐政，但也深知其中复杂。任大人此去，首要之务，当是一个稳字。需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尤其是每年的额定税赋，乃朝廷运转之基，不容有失，必须确保按时足额入库。此等关乎国计之大事，行事更需慎重，三思而后行啊。”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全是站在国家角度的忠告，充满了责任感和大局观。
但任伯安听得明白，这根本就是标准的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