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宇的指尖重重敲下回车键。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向凌晨三点十七分。文档的最终行,凝固着这样一句话:
“……于是,天使折断了她的玻璃翅膀,从云端坠落,碎成了无数片再也拼凑不回的月光。”
《玻璃天使》。
这部倾注了他整整六个月心血、痛苦、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的小说,终于走到了结局。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象是要把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纷乱的情绪都排空。
房间里只听得见计算机风扇的嗡鸣和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窗外是都市后半夜沉寂的轮廓,零星几盏灯火像溺死在海里的星。
他打开邮箱,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编辑邮箱地址,将文档拖进附件。
主题栏,他尤豫了片刻,敲下小说稿:《玻璃天使》——李贤宇。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拿起手机,屏幕点亮,壁纸是一个女孩的照片。
那不是他认识的人,只是某次无意间在网上看到的图片。
照片里的女孩笑得无比明媚,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阳光洒在她身上,有种不真实的光芒。
他怔怔地看了几秒,象是要从那笑容里汲取某种力量,又象是被那光芒下的阴影所刺痛。
他滑动屏幕,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为“金成浩编辑”的名字。
编辑短信的手指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逐字敲下:
“哥,这是我最后的一次尝试了,稿子发给你了。……如果还是不行,我就回老家。”
信息送达。
他扔开手机,从桌肚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上。
猩红的火光亮起,尼古丁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烟雾袅袅升起,与计算机屏幕发出的冷光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眼中某种熄灭又重燃的复杂情绪,在这片混沌的烟雾中明明灭灭。
一个月后。
时间无声无息地爬行,终于来到了那个注定的节点。
傍晚的阳光通过出版社会议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昏暗交替的条纹。
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和咖啡的香气。
李贤宇坐在长桌的一端,略显局促地应对着面前一位娱乐版记者的提问。
他身上穿着唯一一套还算得体的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掩盖连日的焦虑和睡眠不足。
他的小说《玻璃天使》已经上市两周,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些涟漪。
毁誉参半——这是金编辑给他的评价,语气里带着一种“这已经算不错了”的安慰。
“李作家。”女记者扶了扶眼镜,翻看着手中的笔记本。
“您的《玻璃天使》里的女主角,那位在聚光灯下享受过美好,经历过挣扎,最终选择自我毁灭的偶象,她的灵感来源是……
很多读者反映,这个角色似乎映射了现实中……”
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李贤宇清了清嗓子,开口回答第一个问题。
“灵感来源于社会的观察和……共情。”
李贤宇斟酌着词句,避开记者探究的目光,端起桌上的纸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娱乐圈的光鲜背后,总有一些……难以承受的重量,我想尝试去理解那种重量。顺便探讨个体在巨大压力下的状态。”
记者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追问道:
“但您不觉得这种娱乐圈的描写过于残酷了吗?
甚至有读者认为,您这是在消费一种悲剧想象,是一种……‘吃人血馒头’的行为?”
李贤宇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会议室空调的温度打得很低,但他却觉得有些闷。
“我认为小说是艺术创作,它源于生活但不必是生活的复刻。
结局是故事逻辑发展的必然,旨在引发思考,而非映射现实。至于其他指控……”
他顿了顿,“我尊重所有读者的阅读感受,但无法认同动机层面的恶意揣测。”
记者继续提出问题。
“书中女主角选择结束生命,这个结局是否太过悲观?”
李贤宇深吸一口气:“我认为那不是悲观,而是一种解脱。有时候,死亡不是屈服,而是最后的反抗。”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象是在鼓励自我了结。
金成浩在会议室后排对他微微摇头。
采访终于在一种不算太融洽的气氛中结束。
女记者合上笔记本,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谢谢李作家接受采访,希望您的书大卖。”
金成浩走过来拍了拍李贤宇的肩膀。
“别想太多,现在的记者都这样,就喜欢抓一些吸引眼球的话题。”
他递给李贤宇一份销售报告,“书卖得不错,已经第二次加印了。读者反馈虽然两极分化,但热度很高。”
李贤宇勉强笑了笑:“谢谢哥这段时间的照顾。”
“怎么说得跟告别似的?”金成浩疑惑地看着他。
“这才刚刚开始呢,贤宇。趁着有热度,我们已经开始筹划下一本了。”
下一本。李贤宇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下一本书可写。《玻璃天使》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情感储备。
金成浩还有事要忙,离开了会议室。
李贤宇独自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刚才记者的话和那个关于“人血馒头”的指责,像根细刺扎在他心里。
他再次拿起那杯咖啡,将剩馀的一饮而尽,试图冲散那莫名的不安。
收拾好东西,他独自走向地落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