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而将凝未凝之际,苏泓忽然开口,声音因忍痛而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笃定:“老师,环内侧,倒刺根处三分,受力时流转有异。”
沈忘忧剑势一顿,看向他。少年汗湿的绯墨发丝黏在额际,唇上已无半分血色,唯有一双眸子清亮如镜,清晰地倒映着雪光与他持剑的身影,纯粹,坦然,不留丝毫余地,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冷静的判断。
这目光如冰水浇头,瞬间涤荡了他心中那丝莫名的滞涩。他不再犹疑,周身气息陡然一变,剑意凝练如一线冰寒至极、纯粹无比的雪光,再无半分杂念与迟疑,直刺苏泓所指之处!
“锵——嗞啦!”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皮肉被强行撕裂的闷响!乌沉铁环应声崩裂!一股温热的鲜血自创口处汩汩涌出,踝上留下一圈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几乎在铁环断裂的同一刹那,沈忘忧弃剑于地,下意识伸出手,掌心迅速覆上那血流如注的伤处。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冰凉的指缝,那触感灼热而鲜明。
这触碰不过一息之间,他便倏然撤手,一股与雪寂剑意同源的寒气不受控制地自周身一荡,随即被他强行敛去。转而取过一旁备好的洁净棉布,动作迅捷而稳定地进行按压、包扎,将那片刻的失态与掌心残留的灼热触感一同掩去。
剧痛让苏泓的身形猛地一晃。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却已落在自己终于解脱的足踝上,感受着那尽管剧痛却无比真实的自由。随后,他的视线抬起,看向正在为他系紧布带的沈忘忧。
“好了。”沈忘忧低声道,声线比平日更沉,目光仍停留在那被白布覆盖的伤处。
苏泓望着老师低垂的眼睫,气息仍因疼痛而微乱,却十分清晰地开口:
“谢谢老师。”
沈忘忧闻声抬头,只见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那双眼睛太过平静,映着他的身影,却似乎只映着,如同镜花水月,清晰的倒影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不为任何外物所动的空茫,不留痕迹。
夜深时分,庐外的风雪愈发狂放,呜咽着穿过竹林。
沈忘忧独坐窗下,并未观阅书卷,只是望着案头那盏飘摇的灯焰出神。内间床榻上,苏泓已因疲惫与伤痛沉入安睡,呼吸匀长。炭盆的红光映在他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下静谧的阴影,颈侧的淡痕在微弱光线下若隐若现。
沈忘忧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刚刚解脱、缠绕着厚重白布的右足上。傍晚时分,他曾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专注于那残酷的剥离。
此刻抬头,恍惚间仍能看见弟子忍痛时泛白的唇,那双重压之下依旧清明的眼,与那一缕被汗水浸润、贴在苍白颊边的绯墨发丝。
他起身,走至榻边,替苏泓掖好被角,看着他安然睡去,自己则回到窗前。
风雪呼啸,案头的灯火被灌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定。
听着这凄厉的风声,他便不由得想起初见那夜,少年也是在这样的风雪中跌撞着破门而入,浑身覆满冰雪,气息奄奄,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说:“请救救我。”
而今夜,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看着榻上安然的身影,他却只觉得,自己好似躺在彼时屋外的风雪之中,寒意洞彻心骨,无人能渡。
他就这样静坐了一夜。窗外的风雪愈发狂躁,一阵疾风自窗隙猛卷入,那豆灯火挣扎着剧烈跳动几下,终是倏然熄灭。
室内顿时沉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唯有窗外雪光微茫透入,在黑暗中幽幽勾勒出榻上少年模糊的轮廓,垂落的睫毛,铺散在枕上的绯色发尾。
沈忘忧于这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中闭上眼,片刻后又复睁开,目光落向桌上静置的雪寂剑。剑身泓光幽微,如一泓冻结的寒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有着某种挣扎过后的疲惫,以及一种终究无法再回避的确认。
天光将明未明之际,肆虐了一夜的风雪终于渐歇。他起身走至榻边,苏泓已然醒来,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无梦,一片澄明。
沈忘忧立于榻前,晨光熹微中,身影孤直如竹,却仿佛承载了一夜的寒霜。他沉默片刻,方开口,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而不发的试探:
“你经脉之损,源自殷冥魔功根基,阴寒异种之气盘踞甚深,非寻常温养可彻底拔除。”
他顿了顿,目光与苏泓坦然相接,似在审视,又似在期待,“我欲传你《参商谒帝》全篇心法。此术……渊源特殊,需二人同修,内力互通,气机共鸣,方可达至深微,彻底化去你经脉中盘踞的异种真气。其中关隘重重,或有莫测之险,你……可愿一试?”
苏泓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
他感知到老师今日的气息与往日有些许不同,那冰层之下,仿佛有某种他无法完全解析的决意。评估过彻底修复经脉、提升实力以应对未来变数的必要性。至于修炼方式特殊与否,于他而言,不过是达成最优解的不同路径选择。
老师的提议,是目前条件下最高效的方案。
利弊权衡已毕,结论清晰。
他看向沈忘忧,如同确认一个即将执行的有效方案,平静回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