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的惊怖凄惶。
难怪了,这一下,前两日的事便都串起来通顺了。
“此地荒僻,你只管养好身子。”朝廷连年战乱,得知他比自己还小二岁时,阮苹叹息一记,想到这些日子流民的惨况,语带不忍,目中亦起了一派荒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眼看着话说过了头,怕她要赶自己,晏浩初忙又添了句:“不妨事,我家叔父是千户长,只要徐大将军胜了,家中功过相抵,我便回乡从商就是。”
这句瞎话一落,便果真见她目中一松。
其实方才小墨将县里的情况带回时,阮苹就已经改了昨夜的主意。
听闻新来的范县台是出了名的青天老爷。孙屠户因伤人诬告之罪,被罚作两月的苦役,孙家母子也因帮纵之罪被罚一月城役。
如此一来,只要等姨母孙阮氏城役结束,她自行同孙家定一个脱籍的协议,凭他三十两、五十两,靠她一双手,总有脱籍的一天。
等立了女户,她就买几亩水田赁出去,她算过账,到时候一年田租、绣活、竹器加起来一年至少有十余两,熬上七八年,三十岁前她都能在府衙门前买个最小的铺面了。
所以仔细一算,其实她也并不一定就要依附旁人再走捷径的。
毕竟上一回走捷径时,她是出了狼窝又一脚跳进孙家的火坑里。
如今这少年说自家是北地商户,她索性好生养着他到战事平息了,届时讨要些报酬银两也就是了,未必非要靠他改命。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她本也不愿做。
正思量间,左颊上一凉,阮苹压下惊诧转头,撞进少年桃花挹露的一双深邃眼底。
“疼吗?方才我问诸葛先生要了去瘀消肿的膏药。”沁凉药膏自他长指抚按上一片片伤痕,晏浩初形貌俊逸,一双眼澄澈惑人,曾经他就是靠着侍疾至孝至哀,感动了圣君,才险登储位的。
此刻,他修眉半皱,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眼里一派疼惜纯善:“什么人下这样重的手,阿姐,将来我让叔父把那人弄去军中,给你报仇,好不好。”
短暂的惊诧过,她本能地想拂开他的手,要去拿药罐:“一点皮肉伤,就是瞧着颜色重。这药精贵,外头能卖三钱银子呢。”
见她话里话外绕不过个银钱,连三钱银子涂脸的药都要说金贵,他心中暗嗤。
“别乱动。”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张脸,遂抬手两指就制在她下颌上,觉出她眼底的排斥后,他又信口软声道:“女子容貌多少要紧,这么青肿着,如何出门。”
话一出口,他自个儿先觉不对,眉梢带悔得稍皱了下。
这话可笑得两个人都顿住。
默然无话,他索性将全部心神灌注去她脸上的伤处。
果然,哄女人,他得从头练起。
不然将来娶了几家将相的贵女,若调停不好,内闱不安时,也要耽误前朝。
淡绿色的沁凉膏药敷开,近在咫尺,他眼底寻不到一丝嫌恶厌弃。
玉面端俨,这样赤忱端方的人,她平生又怎可能得见。
她先是陷入长久的困顿迷惘里,乖顺若木偶,睁大眼睛将他面上容色神情一一纳入遍扫。
在确定了他目中掺杂的一丝疼惜慨叹后,她眼眶颤了颤,平日里深藏着的卑怯傲气顷刻都消匿无踪。
她甚至好像都忘了,自己有多厌恶被男子触碰。
“阿姐,你家中是作什么的,可有父兄?这脸上的两道……怎会让人如此作践?”
他叹息着轻问,从左颊涂到眉心额头,长指有意无意地从她唇畔触过,微扬眼尾处好似有些洇红。
他眉宇间蕴着颇重的少年气,这副情态,便果然像极了不谙人间疾苦险恶的富商公子。
荒芜心海间有什么说不清的暗潮涌过,酸涩陌生到让她不适。
到那只手顺着右颊长疤抚到耳后时,她才幡然醍醐,后知后觉地撤开身躲过。
这样的人,不该是她肖想的。
戏文唱的玉落污沼、明珠蒙尘,她不会趁人之危,去做那染玉的泥。
昨夜准备好的说辞顷刻抛去,任由心海变幻,阮苹接过药膏盖好,目中平静到一派死寂,起身将碗盏药包收拾。
一面收拾,一面低头照实道:“元公子,我生下来就是妓籍,十六岁到孙家。按大梁的律例,主杀无罪奴仆者,也不过徒一年。若非是叶府台过路……”
浑不在意地笑笑,她收好用具,朝榻边矮几与他倒了盏水,“曾有个客人替我掐算过,说什么我罪业深重,要历百千万劫才得投个良籍。我至今也还是个奴籍,无父无兄,幸而还有个姊妹佃在林员外家,是最后一点惦念。”
她一番话温温吞吞,始终浅笑着,手上没个停。话说完了,在榻上人长久的静默里,她也没再抬过头,转身就要出门去。
一只脚才跨出去时,背后忽幽幽响起一句:“要百千万劫啊,算命的混账话,阿姐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