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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线路途经g-17至g-23区段,其极限风速取值依据《气象局2024年度气候公报》修正,若施工期间遭遇超越该极值的恶劣天气,导致杆塔或线路受损,属不可抗力范畴。”
“注3:本设计所有电气距离校验,已充分考虑土建部提供的‘最终版’基础施工图坐标及标高。若因土建施工误差导致电气安全距离不足,需由土建施工单位负全责进行整改。”
“注4:绝缘配置方案由赵xx高工独立计算并确认,具体参见附件《绝缘配合计算书(编号:……)》。接地装置选型由刘xx工程师负责……”
他一口气写了整整八条。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自己从可能的风险泥潭中剥离出来。他将所有依赖外部输入的条件、所有与其他专业接口的模糊地带、所有可能引发争议的灰色区域,都用最严谨的技术语言,清晰地标注出来,并指明了责任的归属。
这不是推诿,而是界定。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为所有模糊地带负责的“台柱子”,他只是一个确保自己负责的“电气主线设计”这段戏,唱得绝对精准、绝对符合规范的“角儿”。
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光,像稀释了的牛奶,漫进办公室。
李温最后检查了一遍图纸和他的“备注”。然后,他移动鼠标,点击了“提交”。
系统提示:“提交成功。”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愧疚不安。他内心异常平静,像风暴过后一片狼藉但终于沉寂的海面。
他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站起身。骨骼因为久坐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走到电梯口,恰好遇到也刚加完班、准备回家的赵工。赵工依旧是那副严谨的样子,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询:“李工,图纸……提交了?”
“嗯。”李温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赵工你那部分计算很完美,我在备注里特别说明了。”
赵工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点点头:“那就好,大家职责分明就好。”
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运行的低鸣。李温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蜕变。他不再是那个渴望扛起一切、证明自己的热血青年,他学会了在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里,如何首先保护好自己。
几天后,图纸审查会。果然,甲方代表对几个接口细节提出了质疑。当问题指向一个电气与土建的配合点时,李温没有像以往那样急于解释或承诺优化,他只是平静地翻开图纸,找到他写下的备注第三条,清晰地读了一遍,然后补充道:“这个问题,需要土建专业根据现场实际情况,给出明确的施工误差控制承诺后,我方电气专业才能进行适配性评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了土建部的王工。王工那弥勒佛般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开始打哈哈,试图用“相互理解”、“共同解决”之类的套话模糊过去。
但李温不再接话。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座界限分明的岛屿。最终,会议主持人不得不将这个问题明确记录,要求土建专业限期回复。
那一刻,李温看到老张主任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了然的无奈。
项目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推进。李温依然认真负责,但他只负责他清晰界定好的那部分。他不再大包大揽,不再为别人的模糊地带熬夜,不再接受那种“能者多劳”式的道德绑架。他的工作效率似乎低了,因为他花了更多时间去撰写那些“免责”备注,去理清边界;但他的心理负荷,却前所未有地轻了。
他有了更多时间研究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技术难点,甚至开始学习一直想学的法语。下班后的时间,真正属于了他自己。
又一个黄昏,李温准时下班。走出能源大厦,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角那个熟悉的露天戏台,又一个草台班子正在锣鼓喧天地准备夜场。他停下脚步,看见那个画好了全副脸谱的“赵云”,正靠在后台的柱子上,安静地玩着手机。台上的班主在卖力吆喝,台下的观众翘首以盼。
而那个“赵云”,在登场前,只属于他自己。
李温笑了笑,转身汇入下班的人流。他知道,他成不了拯救全场的“台柱子”,但他可以做一个唱好自己的、无需为整场戏的成败“背锅”的“角儿”。在这庞大的、有时近乎荒诞的世间戏台上,这或许,才是最清醒的生存方式。
霓虹渐次亮起,勾勒出城市冰冷的轮廓。而在更远的远方,那些需要他笔下线条才能点亮的地方,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