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八。
西仓谷地的雨,终于停了。
但山间的湿气没散,能裹住人的肺腑。
阿禾蹲在泄洪沟头,指尖探进石缝。
昨夜水流冲刷过的痕迹尚存,泥浆卡在青笞之间,颜色比晨露还深。
他取出炭条,在木片背面画了一道弧线。
又添一笔斜沟,标上八字口,左三右五。
这是居士讲过的分流原理,不是蛮力排洪,而是借势导流。
这张图,迟早要刻到别的山上。
鲁大山站在晾晒台上,掀开一角油布。
硝石颗粒干燥如霜,未染半点潮气。
他松了口气,随即拧眉。
“石灰用了多少?”
“十七袋。”
“麻绳四十丈。”
“帐都记着。”
他点点头,翻开《工程日志》,看见自己昨夜潦草签下的名字,旁边还有阿禾那枚小小的“初级勘测员”印泥章。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提前半日察觉崖根渗水加速。
这不是运气。
是识字、算数、观象、绘图,是一整套规矩养出来的眼睛。
他合上簿册,低声自语:“将军说得对…我们不是在做火药,是在立规矩。”
夜深,司政厅。
朱柏坐在灯下,批阅《五月底防洪案例辑要》终稿。
窗外虫鸣细细,檐角铜铃轻响。
他写到最后一页,落笔如刀:
“此非一人之功,乃制度之效。
凡我子民,皆可依规行事,依劳得利,依知避祸。
教育、工分、操典、匠法,四者合流,方为治世根基。”
写罢,他搁笔,闭目片刻。
他知道,这句话,迟早会传到朝廷。
也会被人恨。
但容美地处万山之中,本应“愚民守旧,供赋纳贡”即可安身。
如今却办学堂、兴匠政、统诸峒,无异于逆流而上。
若不趁目前扎下根脉,等哪一日西平候率大军压境,一道命令就能抹去他的心血。
所以他必须快。
必须稳。
必须让西平候挑不出反叛之实,只觉是为民治水。
当然,还有他的六哥,朱桢同志,镇压叛乱也是一把好手。
内院,烛影摇红。
吴绎昕披衣而出,将一册《山居防患录·修订稿》递给朱柏。
“明日我就回溪北寨,带第二批孩子进塾。”
她语气平静,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朱柏抬眼,凝视她许久。
这个女子,随他远遁土司,也是苦了她。
她现在只着青布短衫,自称“技学塾总教习”。
她在土司立校、编书、训师,一手创建起容美的知识体系。
百姓敬她,唤一声:“居士先生。”
朱柏终于开口:“外面已在传,说你逾制办学,动摇神道。”
“若朝廷问罪,第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你。”
吴绎昕笑了:“那你把我交出去?”
朱柏沉默。
两人本就是一体,交是不可能交出去的。
前身亏欠她太多,或许此身应给一个更好的交道。
她不是装饰性的居士,而是这座新城的灵魂建筑师。
他低声道:“夜深了,歇了吧。还是得从西平候入手。”
吴绎昕轻轻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是要你护我。我是要你记住,若有一天你被迫退让,至少留下一本书、一张图、一所没人能烧干净的学堂。”
她说完话锋斗转,声音极低:“请夫君怜惜,和三妹一起!”
朱柏听完突然来了兴趣……
与此同时,门外客舍。
一名白衣女子独立院中,仰望星野。
女子徐妙锦,她正在等吴绎昕信号。
她来土司本以为能看到一座蛮荒土司,却只见:孩童识图,妇人记帐,工匠按册施工,百姓依令协作。
一切都井然有序,如一台精密机器。
而那个嫂嫂竟真的在用知识重建人间。
她喃喃道:“原来世间真有不靠神谕也能活的地方……”
她不知道的是,朱柏此刻正在等待她的到来。
数日后,云南府,西平侯府。
沐晟展开一张由细麻布裱褙的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出容美、散毛、忠路、施南等地。
他指尖停在“西仓”二字上,久久不动。
身旁幕僚低声禀报:“忠路安抚使向世英已收下五百斤盐、三十匹布,答应代呈弹劾文书。”
“内容按您的意思拟好了,重点突出其私设学堂、另立法度、蛊惑民心三项。”
沐晟颔首:“很好。”
他并不急于出兵,也不打算亲自动手。
大明治西南,靠的从来不是大军压境。
而是挑一个贪权的土官,扶一个弱小的部落,放一纸弹劾的奏章,等一场内部的分裂。
这才是真正的以夷制夷。
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