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漆黑的林子里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陆峰他们终于到了。
当克劳斯走出密林，看到眼前那片山谷时，他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山谷，己经不能称之为山谷了。
那是一片巨大的，还在冒着黑烟的废墟。
所有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焦炭。倒塌的木屋，炸裂的岩石，还有那些散落在各处，根本分不清是人还是牲口的，焦黑的残骸。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烧焦的木头和皮肉的臭味，在山谷里弥漫，熏得人想吐。
“这里这里是”克劳斯的声音，在发抖。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陆峰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山神堡。三天前，这里还住着六百多个活生生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还有孩子。”
他指着一片比较平整的空地，那里，新堆起了一百多个小小的土坟。
“他们，现在都躺在那儿了。”
陆峰带着克劳斯，走进了废墟。
他走到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山洞前，山洞门口，还挂着一块被熏黑的木牌，上面依稀能看到“医务室”三个字。
“看到那个山洞了吗？”陆峰对克劳斯说，“里面，原来躺着我们的伤员。还有一个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外科医生，他叫陈济生，是个很了不起的老头。他本来可以待在上海的租界里，过着舒服的日子。但他为了救人，来到了我们这里。”
“轰炸开始的时候，他没有跑。他想把伤员，从山洞里转移出来。结果，一颗炸弹，正好掉在了洞口。”
陆峰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们后来，只找到了他半个身子。”
克劳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是个记者，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死亡。但是，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
这不是战争。
这是屠杀。
陆峰又带着他，走到了另一片废墟前。那里，原来是兵工厂。
“这里，原来是我们的兵工厂。”陆峰指着一堆被砸烂的机器零件，“我们有一个工程师，姓刘，是个戴眼镜的读书人。胆子很小，说话都脸红。但是，他能用一堆破铜烂铁，给我们造出枪来。”
“我们还有一个铁匠，叫孙大柱，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但他能把刘工程师画在纸上的东西，变成真的。我们白天用的那种冲锋枪，就是他们两个，带着一群徒弟，叮叮当当地，敲出来的。”
“轰炸的时候，山洞塌了。孙大柱的腿被砸断了，但他怀里，还死死地抱着冲锋枪的图纸。刘工程师，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石头，砸中了脑袋。”
陆峰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脸色惨白的克劳斯。
“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是土匪吗？”
克劳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喃喃地问道。
“为什么？”陆峰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马路大’，是可以被随便抓去做实验，可以被随便杀死的，会走路的木头。”
“马路大？”克劳斯不解地问。
“对，马路大。”陆峰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叠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他打开油布，里面，是几张己经发黄卷边的照片。
那是他从安家屯那个魔窟里，带出来的。
他把照片，一张一张地，递给克劳斯。
克劳斯接了过来。
当他看到第一张照片时，他的手，就开始抖了。
照片上，是一个被绑在手术台上的，赤裸的中国男人。他的胸膛，被整个剖开，里面的内脏，都暴露在空气中。旁边，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日本人，正拿着手术刀，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
克劳斯感觉自己的胃，一阵翻江倒海，他捂着嘴，差点吐出来。
他强忍着不适，看向第二张照片。
那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最多七八岁。她的胳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皮肤己经开始溃烂。她的眼睛，大大的，空洞地，看着镜头，里面，没有一丝神采。
第三张照片，是一个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女人，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像个快要临盆的孕妇。但她的西肢，却干枯得像木柴一样。
第西张第五张
克劳斯每看一张，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他看到最后一张，那个被不知名液体，活活融化成一滩黑水的男人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吐得昏天黑地，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陆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等克劳斯吐完了，陆峰才开口道：“这些照片，是我们牺牲了七个兄弟，才从一个叫安家屯的地方，带出来的。那里，是小鬼子731部队的一个秘密实验基地。这些照片上的人，都是被他们抓去的，我们中国的普通老百姓。”
“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报仇了吗？”
克劳斯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手里的那些照片，又看了看眼前这片被摧毁的家园。
他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