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墓园,长眠着与老班长他们同期或更早在此疗养、却最终没能走出去的老兵,也可能有他们当年牺牲的战友被移葬于此。
然而,让林川感到震惊的是,这片本应庄严肃穆的墓园,此刻却充满了孩童的喧闹声。
七八个年纪不一的孩子,穿着九十年代常见的、颜色鲜艳但有些洗褪色的棉布衣裤,正在墓碑之间追逐嬉戏。
有的绕着墓碑玩捉迷藏,有的坐在墓碑基座上晃着小腿,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甚至抱着一块较低矮的墓碑,像是在跟它说悄悄话。
他们看到三位老者走来,不但没有害怕或回避,反而像见了亲人一般,欢呼着“爷爷!”“李爷爷!”“张爷爷!”地围了上来。
小手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显然是来讨要平日里惯有的糖果零食。
眼前这极度违和的一幕,让林川彻底愣在原地。
在他的认知里,烈士墓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需要绝对的安静和敬畏。
孩子们如此“放肆”的行为,简直是对长眠英灵的一种亵渎。
他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身体微微紧绷,一种想要上前制止的冲动涌上心头。
然而,三位老者的反应,再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老班长那平时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真切而温和的笑容,他像变戏法一样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硬糖,挨个分给孩子们。
李老则摸了摸一个调皮男孩的头,叮嘱他跑慢点别摔着。
就连一向沉默的张老,也看着围在身边的孩子,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凌厉,只剩下一种近乎宠溺的柔和。
“爷爷,爷爷!你看那边,我们前几天把草都拔干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指着几座墓碑旁边,邀功似的喊道。
“是啊,李爷爷,我们还给那个没有名字的碑前放了花呢!”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也抢着说,小脸上满是期待被表扬的神情。
李老笑着点头,声音温和:“好,好孩子,你们做得对,爷爷们谢谢你们。”
老班长也呵呵笑着,又给那几个孩子多分了两颗糖:“有功当赏!保持得干净,这些叔叔伯伯睡着也舒服。”
孩子们拿到糖果,更加兴奋了。
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围着老班长,拽着他的衣角开始嚷嚷:
“老班长爷爷,再给我们讲讲你们当年打鬼子的故事吧!”
“对!讲那个用手榴弹炸碉堡的!”
“我想听张爷爷拼刺刀的故事!”
孩子们叽叽喳喳,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英雄故事的向往和崇拜,丝毫没有身处墓园的畏惧感。
他们拉扯着老者的衣角,摇晃着他们的手臂,仿佛只是在自家院子里缠着长辈讲故事。
老班长被孩子们晃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拍了拍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
“好好好,故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讲。今天爷爷们要先跟地下的老战友们说说话,改天,改天一定讲,讲那个飞夺泸定桥的,好不好?”
孩子们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点头,攥着糖果又跑开了,继续在墓碑间穿梭嬉闹,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知道这片安静的墓园既是爷爷们寄托哀思的地方,也是他们可以自由玩耍的乐园。
三位老者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眼中的柔和渐渐收敛,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沉默的坟茔,眼神中的温和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穿越了时空的怀念与痛楚所取代。
孩子们的嬉闹声渐渐成为背景音,如同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并不刺耳,反而给这片肃穆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老班长、李老和张老,各自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东西——
几包市面上常见的、廉价的香烟,还有三瓶贴着红色标签的本地白酒。
他们不再看林川,也不再关注远处玩耍的孩子,仿佛接下来的时刻,只属于他们和地下的战友。
老班长走到一座墓碑前,用粗糙的手掌拂去石面上的些许尘埃,看着上面刻着的名字和“一九四九·春牺牲于长江南岸”的字样。
他沉默地拆开一包烟,抽出三支,并排点燃,然后小心翼翼地、稳稳地竖在那墓碑前的泥土里。
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烟草特有的辛辣气息。
“老排副,尝尝,现在的烟,没咱那会儿的劲道大了,将就着抽。”
老班长对着墓碑低声说道,像是在跟老友唠家常。
“刚才那些娃儿,闹腾了点,别介意。你看看他们,多欢实……咱们当年,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就在这时,几个孩子又跑了回来,看到爷爷们开始祭奠,他们懂事地放轻了脚步,但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小声说:“老班长爷爷,你们说完话,能给我们讲故事吗?”
老班长转过身,看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他招招手,让孩子们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下。
“好,今天就给你们讲个短的。”老班长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墓园里格外清晰。
“那是四四年的冬天,我们在太行山里跟鬼子周旋。有个小战士,跟你们差不多大,叫铁蛋。”
老班长的目光变得悠远,“那天晚上特别冷,我们奉命去端掉鬼子的一个炮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