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轱辘碾压石板路的吱嘎声,交织成一片浑浊而狂躁的声浪。杜甫裹紧了那件破裘,像一滴浑浊的油,艰难地在人潮的缝隙里挣扎前行,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无力。
“宝德号”。当铺的招牌油腻得能刮下半斤陈年积垢。厚重的木柜台后面,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掌柜,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噼啪作响。他那张油腻腻的脸,眼皮都没抬一下。
杜甫在柜台前踌躇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终于,他费力地踮起脚,将那件破裘从高高的窗口塞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卑微。
掌柜的终于懒洋洋地撩起眼皮。两根胖得像水萝卜的手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捏着裘袍最不起眼的一角,草草地抖了抖。灰尘和几根早已失去光泽的、灰败的毛发簌簌落下。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从他肥厚的、泛着油光的嘴唇里挤出来。“虫蛀鼠啃,朽烂如絮,也就这点皮毛还能当个垫子。啧,”他夸张地抽了抽鼻子,像闻到了什么秽物,“一股子霉味!顶天了,半升陈年霉粟。爱当不当!”他随手将那裘袍像丢垃圾一样甩在柜台上。
杜甫的脸,在柜台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蜡黄中透出一种死寂的灰败。他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柜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那裂开的、尚未完全冻硬的冻疮伤口,被粗糙的木刺猛地一蹭!
暗红色的血珠,立刻从那破口处渗了出来!一滴,两滴……顺着木头的纹理,如同绝望的蚯蚓,缓缓向下爬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争辩,想哀求,喉咙里滚动着浑浊的气音,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字:“掌柜…行行好…家中…揭不开锅了…”
掌柜的撇撇嘴,像驱赶苍蝇般挥挥手,不耐烦地扯过一张当票模样的契约,抓起他那支秃了头的毛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虫蛀裘一件,当粟半升,死当!”他把笔和那张如同判决书的契约推过来,“按手印!”
杜甫伸出那根还在渗血的手指,指尖颤抖着,缓缓伸向那盒廉价的、颜色浑浊的红泥。就在指尖即将按上那团象征屈辱的红色印泥的刹那——
嗡!!!
我脑中猛地一炸!像是被高压电瞬间贯穿!
视网膜瞬间被汹涌的、燃烧的、扭曲的梵文乱码洪流淹没!无数狰狞的、仿佛由鲜血书写的符号嘶吼着冲刷我的视野!
冰冷的警告声,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寒冰巨锤,狠狠砸在我的颅骨上!伴随着这致命的警告,一段绝不属于我的、却清晰得如同亲历的残酷画面碎片,被系统粗暴地、不容抗拒地塞进我的脑海——
逼仄、透风、冰冷刺骨的茅屋。墙角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顶多四五岁。饿得脱了形,小脸上只剩下一双惊恐放大的眼睛,茫然地、无助地对着灰败冰冷的土墙。他干裂、毫无血色的小嘴无意识地翕动着,一点点凑近冰冷的土墙,伸出小小的、布满冻疮的舌头,一下,又一下,徒劳地舔舐着那些粗糙的、不可能有任何养分的土坷垃。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绝望又压抑的呜咽:“饿…阿宗饿…娘…饿……”
是杜甫的儿子!阿宗!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负伤的闷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脊柱像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如同失控的火山岩浆,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牙关死死咬住,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我的右臂肌肉贲张,青筋如虬龙暴起,霍家拳“崩山锤”的起手式几乎完全不受控制,本能地就要轰出去!砸碎那油腻的柜台!砸烂那张刻薄的、令人作呕的肥脸!把这该死的、吞噬人性的世道轰个稀巴烂!
左手指尖!!
那点持续加重的麻木感,骤然化为钻心蚀骨的剧痛!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骨髓深处,在里面疯狂地搅动、灼烧!在剧痛的刺激下,冰晶在指尖疯狂凝结、蔓延!皮肤下的血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寒的半透明质感!仿佛血肉正在被某种非人的力量强行转化为冰冷的琉璃!,猩红的数字疯狂闪烁跳动:
动一下!只要我现在冲出去!历史就会像一块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崩碎成无法预知的碎片!代价…代价可能就是阿宗那个舔墙的孩子,瞬间化为飞灰!连同他那绝望的呜咽,一起湮灭在时空的乱流里!
我像一尊被无形的、冰冷的钢铁支架死死锁住的雕像,钉在原地!每一寸肌肉都在撕裂般的痛苦中剧烈颤抖!额角的青筋突突狂跳,仿佛要炸开!汗水瞬间浸透内衫,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刺骨。指甲再一次深深抠进掌心,温热的血珠渗出来,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石板地上,砸出几朵小小的、暗红色的花,如同我此刻无声爆裂的心。
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那油腻的、散发着铜臭的柜台,隔着这该死的、如同天堑的系统枷锁!我的目光,像淬了毒、淬了血的钉子,死死钉在杜甫身上!看着他枯槁的手指,带着屈辱和麻木,最终按在了那份卖身契般的契约上,留下一个暗红的、模糊的血指印。
然后,他佝偻着背,像背负着整个乱世的重量,紧紧抱着那袋轻飘飘、却如同耻辱本身一样沉重的霉粟,一步一步,艰难地,再次融入东市那喧嚣而冰冷的、吞噬一切的人潮。
他每一次踉跄的挪步,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在我心尖上。那背影,佝偻得如同一道正在坍塌、即将被风沙彻底掩埋的残碑。
“操……”
一个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字,从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