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最深处,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烧灼起更加凶狠、更加不屈的光。像一头被荆棘刺穿皮肉、舔舐着伤口、却依旧死死盯着巢穴方向、龇出染血獠牙的困兽。
血路未尽,业火未熄。
这具残躯,这点微末的诗心,还得在这无边的炼狱里,继续爬下去。
崖顶的风裹着碎石和冰雨,抽在脸上像钝刀刮骨。杜甫背靠着那块冰冷巨岩,身体微微蜷缩,花白的头发黏在青灰色的额角,浑浊的眼珠盯着前方翻滚的灰暗雨幕,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刚才那场非人的坠落、骨臂的异变、悬停的巨石、无声的观测者……这一切都太过沉重,压碎了他仅存的精神支柱。他没晕过去,只是魂魄似乎已飘离了这具枯槁的躯壳。
我靠在离他几步远的另一块风蚀岩旁,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左肩箭伤都像被烧红的铁钎反复搅动。箭杆还插在肉里,断茬狰狞地刺破湿透的布衣,晕开一片粘稠的暗红,混着雨水往下淌。毒性带来的麻痹感像冰冷的蛛网,正缓慢而顽固地向左胸蔓延。
但真正噬咬神经的,是右臂。
那条琉璃骨臂。
雨水冲刷着它。皮肤上蛛网般的裂纹清晰可见,深入那非人的森白骨质。肘关节内侧的梵文“业”字黯淡无光,如同燃尽的灰烬。最骇人的是那三星堆神树的妖异纹路——几根最尖锐的枝桠末端,刺破薄如蝉翼的琉璃皮肤,渗出粘稠的、闪烁着幽微星光的浆液。
“滋滋……”
一滴浆液从枝桠尖端坠落,砸在脚下的青黑色玄武岩上。没有水渍扩散,没有血腥气。只有一股奇异到令人脊背发寒的气味弥散开来——如同冰冷的金属在真空中锈蚀,又似遥远的星辰轰然湮灭,带着非尘世的硫磺与焦糊味。接触点腾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岩石表面留下一个针尖大小的、焦黑的凹坑,边缘呈现出结晶化的诡异光泽。
这不是血。这是来自规则之外、高维层面的“污染”。
我试着抬起右手。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指骨炸开,沿着臂骨一路烧灼至肩胛!仿佛千万根淬毒的冰针同时刺入骨髓深处搅拌!那不是肌肉撕裂的痛,不是箭伤的锐痛,而是某种存在本身被强行撕裂、被非人力量侵蚀的本质之痛!
“呃!”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内衫。琉璃骨臂沉重得如同万载玄冰铸就,根本不听使唤。五指张开都成了奢望。
冰冷的提示音带着电流般的杂音,数据流在视野边缘迟滞地滚动。毒性扩散率像倒计时的沙漏。处理箭伤?这荒山绝顶,风雨如晦,哪里去找干净的水、锋利的刀、止血的药?
视线艰难地转向杜甫。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枯瘦的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冰冷的膝盖上,指关节因寒冷和持续的颤抖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先生……”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能动么?找个……避风处。”
杜甫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茫然地聚焦在我身上,又似乎穿透了我,落在某个虚空之处。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崴……崴兄……汝臂……非人哉……” 每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带着梦呓般的恍惚和深不见底的恐惧。那不是疑问,是目睹神魔后的呓语。
心猛地一沉。系统警告带来的压力,远不及他此刻的状态更令人窒息。他垮了。从精神到肉体,都被刚才那超越认知的一幕彻底击垮。若他心死,诗魂黯淡,这所谓的“守约”还有什么意义?
不能再等!必须让这具残躯动起来!
我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腥和岩石粉尘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得左肩伤口剧痛。强压下喉头的腥甜,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悍勇之气!
左手!只有左手还能用!
我猛地将身体从岩石上撑起,右臂那蚀骨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拖着那条沉重的、几乎报废的琉璃骨臂,我一步步挪到杜甫身边。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踩在碎石上发出不祥的摩擦声。
“先生,得罪了!”我嘶声道,左手穿过他的腋下,另一侧肩膀顶住他瘦骨嶙峋的腰背,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半扶半架起来。杜甫的身体轻得像一捆枯柴,却又僵硬得如同冻硬的木头,几乎无法配合。他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本能的抗拒和更深的不安。
“吾……吾能行……”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如蚊蚋。这微弱的抗拒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尊严挣扎。
“闭气!”我不容置疑地低喝,左手发力,几乎是半拖半扛着他,在倾斜的、布满碎石和湿滑苔藓的崖顶斜坡上艰难跋涉。风雨无情地抽打着我们,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刀刃上。右臂随着动作不受控地晃动,每一次轻微摆动都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那几处刺破皮肤的枝桠尖端,幽蓝的星尘浆液被雨水冲刷稀释,滴落在石头上,留下一个个细小的焦痕。
视线在雨幕中艰难搜寻。终于,在崖顶边缘一处巨大风蚀岩的背风面,发现了一个浅浅的凹陷。勉强能容下两人蜷缩,头顶有突出的岩檐遮挡部分风雨。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我咬紧牙关,几乎是撞进去,将杜甫小心地安置在最里面干燥些的石壁角落。自己则背对着风口,半跪在外侧,用身体尽可能为他挡住灌入的寒风和碎雨。
刚安顿好,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左肩伤口处麻痹的冰冷感混合着失血的虚弱感直冲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崴……崴兄!”杜甫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抬了抬,似乎想扶住我,却又无力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