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月没有接腔。
她可以擅长很多东西，但确实不善此道，而她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陆哂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个。
“是亏欠。”陆哂把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在我看来人只有相互亏欠了才能真正接近彼此，两个朝夕相处却永不相互亏欠的人就算认识再久也只会是熟人而没法是朋友，关系越近的人就越不会在乎自己欠了对方什么，或者对方欠了自己什么。”
“所以你可以再选一次。”他举起手机晃了晃，“是重新给我打那三十二块钱——这次我保证不会再退回来；还是我俩就此把这事儿揭过，当你暂时欠我一顿夜宵？”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临近了校园的中心区。再过几个路口就是本科宿舍，街上到处是结伴而行的学生，其中不乏趁著夜色笼罩举止亲昵的男男女女。
暖光与阴影在二人的脸上交替闪烁，没人注意到这是那个大名鼎鼎同时臭名昭著的校花晏月，也没人注意到她身边那个吊儿郎当貌不惊人的陌生男子。
他们相当自然地融入了那些或是牵手搂抱或是深情拥吻的情侣中，唯一的区别在于两人之间那道恒定且礼貌的间隙。
晏月抬头注视著这个比他高了半个多头的男人。路灯的昏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在朝向自己的那半张脸的外沿画出一条带着暖意的模糊轮廓。
他脸上依旧是那种浅淡且轻佻，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微笑。但不知是不是单方面的错觉，晏月此时却第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许真实的情绪。
她不知道那种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笔在她看来理所当然的转账会引出如此这样一段有些突兀的对话。
她只是隐隐感觉到，有一扇尘封了很久的门此时正悄然向自己敞开了一条缝，而自己之后那个看似无关轻重的选择，则会决定她能推门而入还是放任那扇门再次合上。
是趁机接近还是就此远离？
晏月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同时也照亮了她的脸。
该把钱转回去吗？如果让一周前的她来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没有欠人东西的习惯，无论是无意间受人恩惠还是迫不得已向人求助，她都会要求自己尽可能当场结清，就算一时做不到的也会时候尽快补偿——而实际上她也实在没太多需要求人的时候。
直到这几天为止。
这几天来她莫名亏欠了这个人太多东西，不论是那场雨后的衣服和浴室，还是在学生会一群人找上门来时给自己撑腰，亦或是能在如今给自己提供一个还算惬意的栖身之所。
所以她也在试着尽力偿还，比如承担了小店里的日常杂事，现在还顺带着揽下了买菜做饭的家务。她其实并没真想要拿那两千块钱的意思——如果真要算的话她甚至都不需要陆哂每天给她转买菜钱。
她觉得这是她理应付出的那部分。
这样一来一回下来，到目前为止两人还真不好说是谁欠了谁。当然，这些付出除了实实在在的钱以外都没法量化，但起码在晏月看来这勉强还能符合她过去平入平出的原则，起码不会让她觉得心中有愧。
不会让她觉得心中有愧。
晏月又默念了一遍。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这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刚好得有点过了头。从她第一次踏进这家店门时起，陆哂似乎就一直在刻意维系著两人间“等价交换”的关系。
衣服和毛巾不是送的，是她花钱买的；浴室不是免费用的，而是消费附赠的；想把店里当成自习室不是不行，就是要帮着干活，而且也没有工资；每天能包她在店里的伙食，但相应就是她得顺带做两人份的饭。
他在给予的同时总是有意无意地从自己这对等地拿走一些东西。有些是顺应了她的要求，而更多的则由他主动提出，好让这看起来并非是单方面付出的“帮助”，而是双方基本平等的“交易”。
而最终的结果则是她能心安理得地留在那家小店里，暂时躲开外界的纷扰和哂笑。
难不成他们两个骨子里实际是同样的人？还是说这种所谓的平等，实际也只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一种体贴？
晏月不知道。与初见时相隔了数天，她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增加了不少，但却依旧离看清他差了很远很远。她没向陆哂求证自己的疑问，因为就算问了他估计也只会用嘲讽的语气让她不要自己攻略自己。
但现在他却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能欠他东西的机会。
时间仿佛回到了几天前的那场大雨。理性和逻辑已然把正确的选择摆到了她眼前，但心中那股连她自己都无法摸清的冲动却让她一时难以抉择。
自己一直以来所深信的“正确”真就是正确的吗？晏月有些茫然。
晏月此前二十年的人生中似乎没有哪一刻陷入过如此的迷惘，这种迷惘实际并非来自那三十二块一碗的地摊牛杂，而是来自于几天前，或者说这一整年间那场惨烈的失败。
不亏欠他人，不依赖他人，维持理性，保持强大，尽力而为。
她抱着这样的信条在人生道路上前行了二十年，而现实却以一种赤裸裸的方式将她一直以来的信条践踏在地上。她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但那些所谓的正确却没能给她带来一个正确的结果。
她赖以为生的“正确”消失了，变成了碎成一地的渣滓，而她还没来得及将它一块块重新拼起来。
原来那场雨还没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