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热闹气儿,象是被一阵冷风吹透的窗户纸,瞧着还有几分喜庆的影子,内里却早已凉透。冰雪消融,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地,一脚踩上去,软烂粘鞋,空气里混杂着土腥气、去岁残留的枯草味儿,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从作坊方向飘来的硷水沤物的酸腐气。
苏家村的作坊,比往年更早地冒起了烟,那烟囱日夜不停地吐着灰白的烟子。沉闷的号子声和捶打声不再清脆,象是被湿冷的空气吸走了魂儿,闷闷地撞在人心上,传得老远。
一切都不一样了。连村口那棵老槐树,今春抽芽似乎都晚了些,枝桠黑黢黢地指着天,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清。
苏铭站在自家院门硌脚的石槛上,望着远处作坊上空盘旋不散的烟尘,象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也擦不干净。村道上,扛着家伙事的村民们埋着头赶路,脊梁骨象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脸上不见了往日蹲墙根扯闲篇的懒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缰绳勒紧后的疲沓,眼下的乌青比过年时熬的夜还重。遇见赵德全那两个膀大腰圆、眼神跟钩子似的亲信时,腰便下意识地弯下去几分,脸上挤出些小心翼翼、近乎谄媚的笑,嘴里含糊地打着招呼。
那笑容,看得人心里头发涩,比吞了凉水还噎得慌。
苏癞子一家,就象灶台上溅落的油星子,嗞啦一声响过,就被抹布随手一抹,就再没了痕迹。他那婆娘在雪地里磕了三天头,额前的青紫还没褪尽,第四天一早,人也跟着不见了。村里头私下嘀咕,有说投了村后那口深潭的,也有说疯疯癫癫跑进老林子喂了狼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却飘忽着,不敢深究。
再没人明面上提这茬,仿佛苏家村从来就没这户人。
苏铭的“聆音”之术日益精进,那些压在村民嗓子眼里的咕哝,那些藏在心底的哆嗦,甚至夜里翻来复去压得床板吱呀响的焦虑,丝丝缕缕,都逃不过他的感知,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沉甸甸地罩在村子上空。
“……又扣了十文,说是料耗多了,天晓得进了谁的口袋……”
“……赵管事那眼一瞪,跟刀子剜肉似的,我后脖颈子到现在还发凉……”
“……忍忍,再忍忍,等开了春,那南边的大客商来了,分了红就好了,就好了……”
欲望和恐惧拧成了一股粗绳,拴在每个人的心尖上,那头牢牢攥在赵德全手里,他不必用力,只需手指轻轻一勾,就能让人透不过气,还得赔着笑脸。
“徒儿,闻见没?”林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沉郁的思绪。
闻见什么?师父。”苏铭收敛心神,将那些嘈杂的声音暂时屏蔽。
“开春的味儿。”林屿的声调慢悠悠的,却象藏着钩子,“地气暖了,冻土化了,猫了一冬的玩意儿,不管是地里钻的还是心里藏的,都该探头了。”
(内心:“好家伙,这村子里的怨气都快凝成水了,再憋下去,怕是能点着。赵德全这手箩卜加大棒玩得溜,但也架不住底下柴火越积越旺,就差个火星子。这马蜂窝,捅不得,但也离远点好。”)
“师父是说,万物生发?”苏铭吸了吸鼻子,风里确实带了点草木芽苞的清气,但更多的还是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生发?”林屿嗤笑一声,带着看透世情的凉薄,“生发底下是啥?是饿。饿急眼的牲口,睁眼头一桩事就是找食儿,可不管眼前是草料还是同类的腿肉。被压了一冬的心思,也一样,憋得越久,反弹起来越凶。这村子,瞧着安静,就是个快醒的马蜂窝,看着没事,一戳就炸。”
苏铭抿紧了嘴,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门框。
他听懂了。赵德全用红包和肉汤喂出来的安生,是喂不饱肚皮的,更喂不饱人心深处那只贪婪的兽。等那“大客商”画下的大饼露了馅,或是赵德全手里那根绳稍松一松,眼下这死水般的平静,倾刻就能翻了船,淹死不知多少人。
“那你呢?”林屿话头一转,象是不经意地问,“你这小泥鳅,打算几时从这浅水坑里蹦出去?总不能等着水干了下锅吧?”
苏铭手指蜷了蜷,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母亲新纳的布鞋,鞋尖沾了点泥。他声音有些发闷:“家里人都在这儿,我……我得看着。”
“我知道。”林屿截过话头,语气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多了几分难得的认真,“所以才得更硬扎点,硬扎到能给他们另辟一口深潭,活水长流,鱼虾丰美。而不是一块儿困在这迟早见底的洼地里,等着天不下雨,等着人来舀干,最后大家一起瞪着眼等死。”
(内心:“小祖宗哎,快动身吧!再磨蹭下去,咱爷俩都得搁这儿陪葬!我这老房子都要塌了!”)
正说着,林屿魂体深处,那座维系他存在的、刻印在戒指本源上的聚灵阵纹,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几不可闻的脆响。
嚓。
声音轻得如同睡梦中磨了一下牙,却象一根冰锥子,瞬间扎透了林屿故作镇定的外壳,惊得他魂火猛一跳,那点子维持的高深形象霎时烟消云散。
(内心:“我艹!什么动静?!老家地基松了?!别吓我啊!”)
他所有“心神”瞬间从外界抽离,死死钉死在戒指空间最深处。
那古老繁复、承载着他最后希望的聚灵阵纹仍在缓缓转动,如同一个垂暮老人吃力地呼吸,勉力从外界汲来稀薄得可怜的灵气,转化为滋养他这缕残魂的微弱甘霖。
可就在阵眼内核处,一道比发丝还细、却狰狞无比的裂纹,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死死扒在那里,无声地吐着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