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海转过身。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周文海没有坐在那张像征着师长威严的书案后。
他指了指窗边的一方小茶案,那里早已摆好了两只白瓷茶杯。
“坐。”
苏铭依言落座。
这个举动,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不再是严格的师生,更象是可以对坐清谈的忘年之交。
周文海提起桌上的红泥小炉,炉火正旺,将一壶山泉水烧得“咕咕”作响。
他亲手烫杯,洗茶,冲泡。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
很快,一杯澄黄透亮的茶汤被推到苏铭面前,热气袅袅,茶香清冽。
“尝尝,明前的龙井。”周文海端起自己的那杯,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嫩绿茶叶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一位老友所赠。”
苏铭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喝。
“你此去,与许清同行,甚好。”周文海缓缓开口,“他机敏善断,你沉稳内敛,互为补充,为师放心不少。”
他话锋一转,目光从茶杯移开,锐利地看向苏铭。
“但你可知道,为师当年,为何离京?”
苏铭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才是老师今夜真正要教他的最后一课。
“学生不知。”
周文海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自嘲的轻笑。
“非是政争失败,亦非能力不济。”他的语气变得沉痛,仿佛在揭开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只因一道《清厘漕弊疏》。”
他看着苏铭,一字一句地说道:“为师当时年轻气盛,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自认摸清了朝廷弊病,找到了为国为民、每年可为国库节省百万两帑银的良策。”
“却不知,那奏疏触碰的,是从漕运总督到沿途的仓场大使,再到他们背后……那座矗立在京城数百年不倒的永昌侯府的命脉!”
永昌侯府!
苏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们不在乎对错,不在乎国库亏空,不在乎饿殍遍野。”周文海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冰冷,“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弹劾、构陷、污蔑……一夜之间,如同雪片般飞向御前。”
“他们先是污蔑为师‘结交内侍,窥探禁中’,此乃人臣大忌。接着,又指使御史,弹劾为师的座师——时任礼部侍郎的李阁老,说他结党营私,把持科道,而为师,便是李阁老安插在翰林院,意图扰乱朝纲的急先锋!”
苏铭的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一招,太毒了!攻击的不是个人品行,而是将其纳入“结党”这个帝王最忌讳的范畴,直接牵连座师,打击面瞬间扩大,让人无法救援。
“李阁老为求自保,只能闭门谢客,断绝与所有门生的往来。”周文海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为师在朝中,倾刻间成了无根之萍。但这还不够……”
他看向苏铭,眼神锐利如刀。
“他们最致命的一击,是买通了一个因罪被流放的漕运小吏。那人在流放途中‘暴毙’前,留下一份‘血书’,指认为师在起草漕运疏时,曾向他‘索要巨额贿赂,并许诺事成后保举其官升三级’。”
“人证‘已死’,物证‘确凿’。”周文海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勾结内侍是疑案,结党营私是影射,但这‘索贿’的罪名,却是板上钉钉,足以让任何清流身败名裂的铁证!”
“若非刘文渊兄拼死力保,在御前以全家性命担保为师人品,又联合几位尚有风骨的言官,死死咬住此案证据存疑,要求三司会审……为师恐怕就不是‘体面致仕’,而是被抄家问罪,流放三千里了!”
周文海端起茶杯,将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当年的屈辱与愤懑。
“即便如此,为师也被迫离开了翰林院,离开了京城。刘兄也因此事,彻底恶了上官。他在国子监司业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
他放下茶杯,目光无比复杂地看着苏铭。
“这,就是京城。”
“那里有最锦绣的文章,最高的权柄,最炫目的繁华。但那里的风,也是最冷的。”
“冷得,能杀人。”
书房里,一片死寂。
苏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比任何权谋之术的教导,都来得更加直接,更加鲜血淋漓。
林屿在戒指里,难得地没有吐槽。
他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这老头儿,是真把这徒儿当亲儿子在教了。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苏铭铺设一条通往京城的、布满警告的路标。
许久,周文海从那段沉痛的往事中抽离出来。
他从怀中,极为郑重地取出一个深紫色的锦囊。
锦囊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入手便知不是凡品。
他没有直接递给苏铭,而是从锦囊中,抽出了一封信。
信缄的纸张微黄,带着岁月的痕迹。封口处,一枚暗红色的火漆印记,图案古老而复杂,绝非寻常人家所用。
“这封信,你收好。”
周文海双手将信递了过来。
这个动作,代表的不是师长的赐予,而是平等的托付。
“刘文渊司业,是你在京城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长辈。他性情耿介,为人方正,从不拉帮结派。正因如此,他说话,反倒有几分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