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来客栈终究只是个落脚点,鱼龙混杂,不是长久之计。
苏铭拿着吏部发的头笔俸禄,没去置办什么新行头,而是全部砸进了房租里。
他寻了个一进的小院。巷子僻静,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灰扑扑的院墙。小院不大,胜在独门独户,关上门,就是一方自己的天地。
许清特地告了假来帮忙,一进院子,眼睛都亮了。
“苏兄,你这……可真舍得!”他摸着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语气里满是羡慕。
“图个清静。”苏铭将一个旧木箱搬进正房,回答得言简意赅。
这院子花了他大半的俸禄,剩下的钱,得掰成好几瓣花。
但苏铭觉得值。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一个能让他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也是。”许清点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翰林院清贵,住得体面些是应该的。不象我们户部,天天跟钱粮帐本打交道,浑身都透着一股铜臭味!”
他嘴上抱怨,眉眼间却全是干劲。
苏铭给他倒了杯凉茶,安静地听着许清发的劳骚。
许清的世界,是具体的数字,是繁杂的条目,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官场脉络。
而自己的世界,却是一片需要小心翼翼去探索的、布满迷雾的沼泽。
两人在院里吃了顿简单的饭,许清便匆匆告辞,赶回户部去了。
偌大的小院,瞬间安静下来。
苏铭关上院门,落了锁。
他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有老槐树的木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家的安宁。
“师父,这下,总算能松快些了。”
“也是。”林屿咂咂嘴,“总比在翰林院那地方强,那里的龙气,凝得跟铁板似的,我在里面连头都不敢冒。”
翰林院的每一天,都象是一杯温吞的凉白开。
苏铭每日准点踏入文渊阁,在角落那张靠窗的书案坐下。
他的工作,就是抄书。
一笔一划,工整得如同刻印。
郭侍读偶尔会背着手,从他身后踱过,目光在他的纸上停留片刻,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再踱步离开。
钱斌和他那几个跟班,则把“关心”苏铭的抄书进度,当成了一种日常消遣。
“哟,苏编修,今天抄到第几卷了?”钱斌的声音总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这字,真是越发精进了。再过两年,怕是能去街口替人写对联了。”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苏铭总会在这时抬起头,露出一副憨厚而认真的表情。
“多谢钱兄指点,在下笔力尚浅,还需勤加练习。”
他的反应,永远是这一句。
不卑不亢,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开窍”的木纳,让钱斌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都无处发力。
几次三番下来,钱斌也觉得无趣。
一个只会埋头抄书的书呆子,一块敲不出声的闷石头,实在没什么可戏弄的价值。
苏铭就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活成了一道模糊的背景。
但他不做声,不代表他不在观察。
他的眼睛,记录着文渊阁里的一切。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每日只捧着古籍,对窗外的风雨充耳不闻,自成一派。
剩下的,便是几个和苏铭一样,没什么根基,被边缘化的年轻人。
他们或愤愤不平,或小心翼翼,试图查找靠山。
苏铭谁也不靠。
他只靠自己桌上那本永远也抄不完的《大兴会典》。
抄书的日子,枯燥,却也给了苏铭一个绝佳的借口。
“郭大人,学生在抄录‘礼制’一卷时,发现有些前朝的仪轨记录,与本朝多有出入,想去地下文档室,查阅些原始的资料,以作勘校。”
苏铭躬敬地站在郭侍读的书房里,姿态放得极低。
郭侍读正品着一杯新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知道了,自己去,别乱翻东西。”
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一只苍蝇。
地下文档室的钥匙,就挂在门房墙上,谁都可以取用。
这地方,显然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
苏铭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与尘土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天光从高高的气窗里投下来,在空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和木箱,许多都已经腐朽,散发着一股陈年烂木头的味道。
管理极其混乱。
苏铭要找的资料,被随意地塞在一个角落的破箱子里。
他蹲下身,耐心地翻找着。
箱子里,除了泛黄的卷宗,还有许多杂物。断掉的笔杆,干涸的砚台,甚至还有一只不知哪个年代的破碗。
就在他将一叠前朝“祥瑞”记录的废档搬开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
那是一枚被用来当镇纸的黑色小印。
小印只有拇指大小,顶上是个憨态可掬的龟钮,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却又带着一丝金属的沉重。
苏铭将它翻过来,印面上刻着几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古怪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