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灯光昏黄,空气依旧污浊,但让他略感庆幸的是,这个时段乘客不算爆满,他对面的座位暂时空着。
火车在浓重的夜色中“哐当、哐当”地激活,节奏单调而催眠。
杨帆靠着冰凉的窗玻璃,在铁轨的撞击声中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座位上来了人,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和淡淡的烟味。
“同志,劳驾,这儿没人吧?”一个带着明显京腔儿、透着点疲惫的年轻男声响起。
杨帆睁开有些干涩的眼。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夹克衫,头发有些蓬乱,象是刚在硬座上睡醒。
他手里拎着人造革已经磨出白茬的黑色公文包。
“没人,请坐。”
杨帆点点头,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青年道了声谢,把沉重的公文包塞到座位底下,长舒一口气瘫坐下来,用力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
“好家伙,这趟车,骨头架子都快给颠散了。您这是去哪儿?”
他自来熟地问道,目光扫过杨帆笔挺的中山装和放在行李架上那个同样崭新的帆布旅行包,带着点好奇。
“燕京。”杨帆言简意赅。
“哟,巧了嘿!我也是终点站。”青年笑了,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京片子更溜了,“听您口音,徽省西北那块儿的?去燕京…公干?”
他上下打量着杨帆,显然这身行头和目的地不太符合探亲访友的设置。
“恩,算是吧。去办点事。”杨帆打了个哈欠,随口敷衍着,没打算深聊。
“我叫周明,《燕京青年报》的,跑地方新闻。”
青年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带着点职业性的爽利。
“刚从皖南山区采访回来,在老乡家蹲了一个多月,啃煎饼喝山泉水,人都快腌成咸菜了,可算能回京喘口气了!”
他语气里透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和归家的兴奋。
记者?杨帆伸手与他握了握,掌心能感觉到对方指关节的硬茧:“杨帆。”
“杨帆同志看着挺年轻啊,工作了吧?哪个单位的?”周明扶正眼镜,职业习惯让他开始“采访”。
“还在读书,徽省一个县城的师范学校。”杨帆坦然相告。
“师…师范?”
周明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他再次上下打量杨帆,从锃亮的皮鞋到梳理整齐的头发。
“您这…这身派头…可不象师范生啊?那去bj是…?”
或许是旅途的乏味,或许是摆脱了熟人环境的束缚,又或许是对方记者身份带来的某种可以胡说八道的错觉,杨帆此刻心气儿格外放松,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坦诚,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受《当代》编辑部邀请,去改一篇稿子。”
“《当代》?!”
周明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瞬间打破了车厢的沉闷,引得旁边几位打盹的乘客不满地的怒视。
他赶紧捂住嘴,身体猛地前倾,隔着窄窄的小桌板,脸几乎要凑到杨帆面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邀…邀请你去改稿?!我的老天爷!杨帆同志,您瞅着顶多二十吧?您…您是作家?”
“谈不上作家,就是喜欢写点东西,碰巧了。”
杨帆笑了笑,周明的反应成功驱散了他的最后一点睡意。
或许是憋闷的旅途需要宣泄,或许是周明身上那种新闻人特有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激发了表达欲,杨帆的话匣子打开了。
他没有刻意眩耀,只是顺着周明关于文学、时事、社会变迁连珠炮似的提问,将后世跨越时空的洞见与这半年来扎根乡土的深刻体悟熔于一炉,侃侃而谈。
他从八十年代乡土文学面临的“土掉渣”困境,聊到信息闭塞如何像无形枷锁般扼杀观念更新;
从改革初期工厂转型时普通工人真实的迷茫与坚韧,谈到港台流行文化,如同潮水般涌入对内地文艺市场的冲击与机遇;
他甚至对正在悄然萌动、如同地火运行的“下海”经商潮和未来可能的经济格局变化,都提出了鞭辟入里的见解。
他语调始终平和,逻辑严密如织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总能落回最鲜活的生活细节。
那些深刻甚至有些超前的社会洞见,被他用最朴实的语言和最接地气的乡土比喻包裹着,如同陈年佳酿,初尝不觉辛辣,回味却悠长劲足。
周明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场风暴:从最初的惊讶好奇,到凝重专注,再到后来的目定口呆,最后只剩下深深的震撼和一种“捡到宝”的狂喜。
他手里捏着的烟忘了点,眼镜滑到鼻尖也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掏出笔记本和钢笔,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
他跑地方新闻多年,自诩见多识广,口才便给,可眼前这个自称县城师范生的年轻人,谈吐间展现出的宏阔视野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彻底颠复了他的认知框架!
“杨帆同志…不!杨帆兄弟!”周明激动地一拍小桌板,差点打翻杨帆放在桌角的搪瓷缸,“您这…您这见识,您这谈吐!绝了!真绝了!”
“我周明跑了小半个中国,采访过厂长、县长等各种人,就没见过您这么通透的年轻人!您这水平,燕大的教授跟您聊天都得备好速效救心丸!”
他眼中闪铄着发现稀世珍宝的炽热光芒,“您这稿子改完,务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