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文档堆后的林孟真,握笔的手指都微不可查地停了下,浑浊的目光通过镜片落在杨帆背影上,紧抿的嘴角那条直线,似乎往上松动了零点几毫米。
杨帆刚在自己桌前坐下,还没喘匀气,一个略尖细的声音就飘了过来:“喂!新来的那个……小杨是吧?”
杨帆抬头一看——斜对角坐着个中年男人,穿件涤纶衬衣,在满屋子灰蓝色布衣里,活象个误入古董店的时髦人。
他手里捏着几张边缘卷翘、还带着焦黑印子的纸片。
“孙老师,您说。”
杨帆站起身。
这是孙德海,刚才林主任喊过他名字。
“喏。”
孙德海手指一松,那几张脏兮兮的纸片跟丢废纸似的落在杨帆桌上:
“前阵子从冀北乡下弄来的,说是祖传鼓谱,从人家烧火炕的洞里扒出来的。字都糊成墨团子了,还一股子陈年老烟油味儿。
你给誊出来,尽量弄象样点,字写工整!”
他清了清嗓子,加重语气,“这玩意儿,可是重要史料!”
办公室的空气骤然有点僵。
几个研究员皱了皱眉,眼里透着无奈——孙德海是中心出了名的“叼难户”,就爱给新人下绊子。
这几张鼓谱又脏又破,字都看不清,还带着怪味儿,明摆着是给杨帆的“杀威棒”。
杨帆捏起这几张透着历史味儿的纸片,凑近了看——墨迹晕染得厉害,好多地方糊成一团,勉强能认出“咚”“锵”之类的字,还有些看不懂的符号。
他脸上没半点不乐意,反倒笑了,还特真诚那种:
“孙老师辛苦!这资料能留下来真是奇迹,妥妥的历史尘埃啊!我琢磨琢磨,肯定尽力!”
“恩。”
孙德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端起自己的透明玻璃保温杯,慢悠悠喝了口,眼神飘向窗外。
杨帆坐下来,不慌不忙。
他铺开干净稿纸,拿出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小心翼翼地把破纸在桌上摊平压好,屏着气一寸寸瞅那些模糊的墨痕和线条。
办公室又静了下来,只剩翻书声和笔尖沙沙响。
过了大概三刻钟,孙德海估计觉得差不多该敲打了,踱着步子过来,用手指在杨帆桌沿敲了两下:“誊多少了?年轻人,手脚得麻利点!”
杨帆抬起头,皱着眉,指着纸上一坨特别模糊的墨团:
“孙老师,您看这个……我盯了半天,越看越觉得……象个烤糊的烧饼?还是说……这…就是老祖宗特别的鼓点标记?这记谱方式,也太高深了!”
“噗嗤——”
斜对面一个正小口喝茶的年轻女研究员没绷住,茶水呛进气管,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肩膀抖个不停。
孙德海脸上的优越感瞬间凝固,凑过去一看——那墨团还真象块烤焦的锅巴。
他脸皮一紧,有点挂不住:“胡扯!什么烧饼!那是……那是滚奏的标记!懂不懂?让你抄你就抄,哪来那么多废话!”
“哦!原来是滚奏!”
杨帆恍然大悟,表情严肃得跟听学术报告似的,“我就说看着有股翻江倒海的劲儿!孙老师您学识真渊博,一眼就看出门道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稿纸上工工整整画了个椭圆,旁边用铅笔一笔一划写:“滚奏——状似焦糊烧饼”。
“你……!”孙德海被这烧饼的说法噎得差点背过气,腮帮子的肉抽了抽,想发火又没理由。
人家态度恭躬敬敬,还捧着你呢!
他只能憋着气,甩下句,“专心抄你的!少耍贫嘴!”,悻悻然回了自己座位。
办公室其他人憋笑憋得辛苦,连文档堆后的林孟真,肩膀都在书堆掩护下,微不可查地耸了一下。
杨帆低下头,嘴角偷偷勾了勾。这点小把戏,对他这前世今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跟高射炮打蚊子似的。
他心里门儿清:活儿要干漂亮,偶尔在分寸里皮一下,反倒是融入集体最快的办法。
一上午就在抄抄写写中过去了。
杨帆不光把那几张“火烧谱”誊得清清楚楚,还在旁边用铅笔写了自己的观察和疑问,条理分明,字也写的清隽俊雅。
离下班还有几分钟,林孟真站起身,踱到杨帆桌旁。
他枯瘦的手指拿起誊抄稿,浑浊的目光扫过工整的字迹和注释,尤其在“滚奏——状似焦糊烧饼”那行小字上,停了足足两秒。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把稿子放回去,吐出一个字:“字,尚可。”
手指点了一下桌面,又补充道:“该吃饭了。”
说完,背着手走出了办公室。
杨帆眨了眨眼——字“尚可”?
还提醒吃饭?
这算林主任特别的认可方式吧?
他抬头一看,几个年轻同事正朝他挤眉弄眼,连孙德海那边,都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杨帆也冲他们笑笑,起身跟着他们食堂走。
看来,初来乍到的第一关,过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