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寒冷。
靖王营帐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寒意。萧绝与云芷肃立帐中,他们身上还沾染着林间的夜露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口从林中小屋带回的铁皮箱子,此刻就放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箱盖敞开,如同一个张开的、充满讽刺与罪孽的嘴巴。
皇帝萧玦没有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他们,站在帐壁前,仰头看着悬挂其上的一幅巨大的大梁疆域图。他的背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僵硬。他没有立刻去看箱子里的东西,也没有转身,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积蓄着什么,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帐内除了他们三人,只有皇帝最信任的老内侍垂手侍立在角落,如同一个没有呼吸的影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连烛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皇帝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惊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如同万丈寒渊之下的冰层,让人望而生畏。唯有他那双平日里威严沉静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被强行禁锢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风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萧绝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审视,有一闪而逝的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痛到极点的冰冷。然后,他的视线移开,落在了那口箱子上。
他没有去碰那些瓶罐,也没有去看那些阵法残片。他的目光,直接锁定在了那几封密信之上。
他伸出手,动作很慢,手指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拿起了最上面的那一封。
展开。
寂静的帐内,只有信纸被展开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皇帝的目光,一行行地扫过信上的字迹。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每一笔勾勒,都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些许,捏着信纸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仿佛那薄薄的信纸有千钧之重。
当看到“务使其于陛下入围场西北角……暴起”以及“靖王必救驾……构其护卫不力、心怀叵测之罪”时,皇帝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被最亲近、最信任之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的剧痛,以及一种身为帝王、身为男人尊严被彻底践踏的暴怒!
他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
但整个营帐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压,以他为中心,猛然扩散开来!烛火开始疯狂摇曳,投射在帐壁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如同群魔乱舞。
云芷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调动灵觉抵御这股纯粹由帝王之怒形成的压迫感。她看到皇帝握着信纸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那信纸的边缘,甚至因为他指尖的力量而开始微微卷曲、变形。
终于,皇帝看完了最后一封信,看完了那个代表着皇后宫内势力的“槐影”代号。
他沉默了。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缓缓将信纸折好,放回箱中,动作依旧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萧绝。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决断。
“朕,知道了。”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没有质问,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去求证这些证据的真伪。因为他知道,萧绝既然敢把这些东西直接摆到他面前,就必然有着绝对的把握。这也意味着,事实的丑陋,已无可辩驳。
“皇家秋狩,到此为止。”皇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即刻起,拔营回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口箱子,最终落在那几封密信上,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冻铁:
“涉事内侍‘槐影’,及其一干党羽,着内务府与暗卫司联合查办,查实之后……不必上报,就地秘密处决,夷其三族。所有关联人等,一律彻查,宁枉勿纵。”
秘密处决!夷三族!
这是最冷酷、最彻底的清洗!为了掩盖丑闻,为了维护皇家那摇摇欲坠的颜面,所有知晓内情、参与其中的蝼蚁,都必须被无声无息地抹去,连同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然后,皇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营帐,望向了后宫的方向,那里有他结发多年的皇后,有他嫡子的母亲。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吐出了对慕容婉的判决:
“皇后慕容氏……御下不严,德行有亏,即日起,于凤仪宫中静思己过,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任何人不得探视。”
软禁!
没有废后,没有昭告天下的罪己诏,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斥责。只是以“静思己过”为名,将她囚禁在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这看似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实则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惩罚。她将失去一切权力,在孤寂和恐惧中,慢慢熬干自己的生命,直到被所有人遗忘。
这,就是皇帝的选择。在江山稳定与个人情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