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霎时静得可怕。
杜棱尚未开口,杜建徽已再度站起,年轻的脸上血气上涌。
“父亲,事情原委你都听见了。许府不仁,将义兄逼到绝路,义兄这才奋起杀人盗马,想着寻草贼讨一条活路,绝不是早有谋叛想法。
请你容他走罢。”
杜棱缓缓站起身,魁悟的身躯在帐内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没有看激动的幼子,而是踱步到帐门前,望着外面渐亮的天光,长叹一声。
那叹息声里,是看到历史循环的无奈。
“可谋叛,就是谋叛。”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任他仆固怀恩当年何等劳苦功高,一门四十六人死于王事,收复两京有功,勋劳冠于诸将……可后世史书上,也只会记他‘为臣不终,遂行反噬’八个字!”
话至此处,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冷电直刺许构:“你可知一旦踏上此路,便再无回头之日?
届时,官军剿你,百姓畏你,士族恨你,史笔如刀,千秋万代,你都是一个反贼。”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右手已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且你此去,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更大的火坑,最终难免化为齑粉。
我与石镜镇兵马使钱镠有旧,你若有意,可改名易姓到他麾下做个小卒。
若是不愿,那我也只好……”
“父亲。”杜建徽急得眼框欲裂,还想争辩。
“杜将军,好意心领了。”许构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可能再次燃起的争论。
他忍着肩伤站起身,眼神里隐含一丝悲凉的笑意。
“将军,您说的对,史笔如铁,仆固怀恩的委屈,千古之下读来依旧令人扼腕。”
话到这里,许构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锐利:“可是将军,您告诉我,若朝政清明,上有君恩如海,下有法度如山,他仆固怀恩,何至于被骆奉先这等宵小逼得走投无路?
他难道不想做个忠臣良将,画象凌烟阁,青史留美名吗?”
他的目光扫过杜家父子,一字一句,叩问着每个人的内心:“这煌煌大唐,何时给过忠臣良将活路?
又何时给过如我这般微末之人活路?
我今日反的不是天子,不是李唐两百多年社稷,而是这个不让人活成人样的世道。”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杜建徽热血沸腾,也让杜建思、杜建孚为之动容。
杜棱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
许构的话,象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些被刻意压抑的东西。
他何尝不知这世道已崩坏至此?
他身为武将,戍守地方,所见民生之多艰,远比许构更多、更深刻。
但他还是过不了心里纵贼这关:“你以为造反二字,是那般轻易的么,那是要用尸山血海来填,要用万千性命做赌。
而你,就是那万千性命中的一员,是那些野心之辈的马前卒。”
“杜将军不必再劝。”许构的声音十分决绝。
“至少那条路上我手里握着刀,能决定自己是站着死,而不是跪着生。”
杜棱怒极反笑,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武器架上,一杆铁矛应声滑落,重重砸在地上。
“还说不是早有谋叛想法,我看是早就心怀不轨。”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他魁悟的身躯微微往前一倾,帐中烛火都为之一颤。
“父亲。”
杜建徽“锵啷”一声拔出佩刀,再次挡在许构身前,刀锋虽指向地面,但那决绝的姿态已说明一切。
“父亲大人,我与义兄既结兄弟,定然此生不负,您若真要拿他,孩儿……愿与他同罪。”
“三弟,退下。”
杜家三兄弟老大杜建思平素为人持重,他按住杜建徽的肩膀,眉头紧锁,看向杜棱。
“父亲,不如就让他去罢。
一来此事究其缘由许府行事太过酷烈,不留馀地。
二来钱叔父也未必会尽心此事,况且,此子……”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许构:“性情勇烈果决,确有不凡,杀之可惜,如今天下乱象已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二杜建孚闻言,适时地跟着发出一声充满不屑的冷哼:“哼,新城许氏,平日自诩高门,行事却如此卑劣,逼反家奴,也是丑事一桩,父亲何必为他们火中取栗,平白污了自家名声。”
三个儿子,一个以死相逼,陈说情义;一个冷静分析,权衡利弊;一个攻于心计,点明利害。
杜棱的目光再次落在许构身上,这一次,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慨叹。
他想起了许构论马时的见识,分析局势时的敏锐,更想起了他那句“服人者,德服为上”。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今日若强留,或押送官府,不过是成全了许府,却亲手扼杀了一条可能腾飞的潜龙,更寒了几子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的挣扎尽数化为决绝。
“罢了!”杜棱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时也,命也!这世道,既然不给你活路,某……也不能亲手将你推向死路。”
他沉声下令:“取一架上好的角弓弩,配一百支箭、三根弦,再取一杆浑铁漆枪,一套结实耐用的皮甲,甲不要太显眼,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