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猛地將量弓拍在桌案上,“啪”地一声脆响,量弓弓弦瞬间崩裂。
“好个阴阳丈量法!”
他眼神中充满著愤怒。
“地方官员嘴上丈量田亩成绩斐然,实际上乃是蠹国害民,再容此宵小之徒胡作非为,我大明危也!”
朱学曾身子抖了一下,当即匍匐在地说道。
“元辅息怒,地方也並非皆是用此弓,无非是个案罢了,大部分”
“哼!”张居正冷哼一声,盯著朱学曾说道。“那你便说说,这弓是从哪些地方得来的。”
朱学曾一时间头皮发麻,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好隱瞒了。
“应天府有一些扬州府有一些苏州”
朱学曾尚且还不敢指名道姓,只敢说明个大致方向,可这还是点燃了张居正的怒火。
张居正怒然说道。
“此等宵小之徒害国害民,去岁扬州府报增田亩八万顷,现在想起来,简直是触目惊心。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为防兼併,令富室分籍至异乡,可如今倒好,让这般硕鼠造出来两把尺子!”
朱学曾敢將量弓带来,定然是生了为民请命的心思,可他虽正直,却也不傻。
量弓为什么有三种?
他作为地方官员再清楚不过,从前勛戚豪强鯨吞土地,那便无人知晓了么?大明开国二百余年,土地为何只减不增,朝堂连年亏空?
无非是勛臣权贵们横行霸道,兼併无度罢了。
不是无人知晓,而是无人能治,勛戚豪强盘根错节,不是天潢贵胄,便是与朝中某些大臣有千丝万缕之联繫。
如何去查?如何能查?查到哪个朝堂诸公身上?
行新政之后更是如此,清丈法令一经颁布,勛戚豪强之非议当即甚囂尘上。
张居正乃是个有决心有能量的,凭著他自身的影响力和威望,还有宫中的支持,一时將反对声音给压下。
可上有对策,下有政策,量弓在地方官员手上,他张居正还能够事必亲临么?
这便是“量弓”事件的根本原因。
朱学曾很纠结,他既看不惯此等欺害小民的行径,又害怕元辅因此怒不可遏,贸然要彻查此案,那牵扯出来的,哪里会是一两个地方官员的乌纱帽?
必將引起朝堂一场山呼海啸一般的爭端!
即便张居正身上有许多爭议,可朱学曾依旧是敬佩这名为国为民的当朝元辅。
他连忙拱拱手说道。
“元辅,下官以为此事干係重大,切不可操之过急,而今『一条鞭法』推行在即,若再贸然翻清丈田亩之旧帐,恐生出事端,得不偿失。
张居正撇了一眼朱学曾说道:“我自推行新政以来,屡受非议,从前有人言新政为善政,也有人言新政为『农蠹』。
然九年以来,吾决心推行新政,已然卓有成效,便是新政是非之最好明证”
为了新政,张居正已经背负了太多,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愈加生气。
“噹啷”地一声,桌案上的茶盏被一扫在地。
他长须抖动目眥欲裂:“可这些人千不该万不该,將主意打到百姓头上,勛贵豪强自私自利,可又可曾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之道理?
若不严查,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
朱学曾哪里料到,张居正竟然会暴怒至此,他当即后悔提及此事。
连忙劝慰说道。 “元辅不必如此动怒,依下官下官来看,这阴阳量弓虽令人愤慨,可朝廷丈量土地还是卓有成效的,据下官来看,这新增三百万顷田亩,五分有其四,终还是”
等到朱学曾告退之后,张居正依旧枯坐在堂上,他渐渐冷静下来。
张居正能够不明白,地方丈量土地有所猫腻么?
朝堂上之恶臭秘辛,为官几十年来,他可太过明白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本以为地方官员无非是適当上下其手,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大胆。
“阴阳量弓”一事,为豪强减了几成清丈之田亩,可也为普通百姓增量几成本不该有之田亩。
豪强们家大业大,靠著田亩来租赁集聚財富,可小门小户之农家,几亩田地是用来维持温饱的,寻常日子交上田赋,已然是艰难,更何论多出几成?
可朱学曾说得也没错,此事贸然抖落出来,不一定便是好事。
张居正是个疾恶如仇之人,可也非是个意气之爭的莽夫。
“量弓”之事,可大可小,若真较真起来,有多少人的人头要落地?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
这必將迎来朝堂极大的反弹。
如今他已然与诸多权贵站在对立面,若再掀桌子,谁能保证这些人不狗急跳墙?
张居正同时也要考虑一点,要清算地方官员和权贵,就必將重新涉及新政,於国於民,是否利大於弊的问题。
“阴阳量弓”一旦揭露,新政难保不受到质疑,地方权贵豪强被扒上一层皮,可他张居正乃至新政便可倖免嘛?
当然,最为关键一点还是,张居正与皇帝之间的嫌隙。
万历不像是从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了,也有心要打压其在朝中的威望。
若没有皇帝的支持,“阴阳量弓”之事无异於引火烧身!
便连朱学曾也忍不住询问二人之间的关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