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临洮卫。
夏日的炎热卷着漫天黄沙,狠狠刮在城墙的垛口上。
那呜呜的风声,像是无数埋骨沙场的冤魂,在不甘地哭嚎。
自打去年叔侄二人从米脂一路亡命至此,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李鸿基用从艾家搜刮来的血腥银子,上下打点,又凭着那一身从死人堆里练出的狠厉之气,和一手祖传的养马绝活,成功在临洮卫入了军籍,成了一个吃粮的大头兵。
战场,是比驿站更加蛮横的地方。
在这里,拳头和刀子,就是唯一的道理。
李鸿基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他作战勇猛,悍不畏死,又因识文断字,能帮队里的文书算账抄录,很快就从一个普通士卒,混到了总旗的位置。
手底下,不多不少,管着五十号杀才。
侄子李过,那头倔强的小牛犊,自然也成了他手下最得力的小旗官。
日子,仿佛在血与沙的缝隙里,重新生出了盼头。
最让李鸿基心头滚烫的,是听手下老兵说起去年那件天大的事。
欠了数年的军饷,竟然一次性补发了!
是从京城直接派了户部的大官,带着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亲自押运,亲自唱名,亲手发放!
“那天,俺们这些杀才,一个个哭得像个娃娃!”
“跪在地上,朝着京城的方向,砰砰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老兵们说起这事,眼眶依旧是红的。
“圣上万岁!”
“当今陛下,真是头一个把咱们当人看的圣君!”
李鸿基听着,也激动得浑身发抖,仿佛有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愿意相信,这个吃人的世道,或许真的要变了。
那位远在紫禁城的年轻皇帝,似乎真的想让天底下所有受苦的人,都挺直腰杆,活出个人样来。
一时间,整个临洮卫士气高涨。
兵卒们拿到了真金白银的军饷,训练起来嗷嗷叫,一个个都憋着一股劲儿,想上阵杀敌,给那位圣君天子,也给自己,挣一份封妻荫子的功名!
李鸿基也是这么想的。
他已经悄悄攒下了快十两银子。
他盘算着,再过几年,等攒够了钱,就在这临洮府城里买个小院子,给李过娶个好人家的婆姨,延续他李家的香火。
至于他自己……
那个温柔贤惠的韩氏,那张简陋却温暖的土炕,已经成了他午夜梦回时,一道不敢触碰的血色伤疤。
这辈子,他不打算再娶了。
然而,穷苦人的好日子,总是短暂得像风中的烛火。
八月中旬,一道从京师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调兵令,如同一块巨石,砸碎了临洮卫的平静。
皇帝下旨,命陕西总督调集边军精锐,即刻开赴京畿,协防北疆!
军令如山。
整个临洮卫,瞬间变成了一座烧开了水的大锅。
卫所指挥使张全有,将所有总旗以上的军官,全都召集到了卫所大堂。
张全有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一脸横肉,肚子挺得像怀了六个月的孕,那一身官服穿在身上,紧绷得仿佛随时会炸开。
他将那盖着兵部大印的调令,在桌子上拍得“啪啪”作响。
“都听好了!皇上有旨,要咱们临洮卫,抽调一千精兵,由本将军亲自率领,即刻启程,前往山海关听调!”
“这是天大的功劳!是咱们临洮卫在圣上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谁要是能被选中,不光军饷加倍,将来立了功,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不是梦!”
他一番话说得是唾沫横飞,下面的军官们,一个个也都激动得满脸通红。
去京畿!
在天子脚下打仗!
这可是捞战功的绝好机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冒着贪婪的火光。
李鸿基也一样,他攥紧了拳头,心头一片火热。
他手下的五十个弟兄,都是敢打敢拼的汉子,这一年多跟着他,操练得也算像个样子。
若是能被选中,去北疆杀鞑子,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接下来,张全有的一番话,却像一盆腊月的冰水,从他头顶狠狠浇了下来。
张全有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早就拟好的名单,开始念了起来。
“……百户张三,领所部即刻回营整备!”
“……总旗赵大麻子,领所部五十人,即刻回营整备!”
一个个名字被念到,被念到的人,无一不是挺胸抬头,满脸的骄傲,仿佛已经看到了金银和官帽在向自己招手。
而没被念到的人,则渐渐地,垂头丧气,像是斗败的公鸡。
李鸿基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沉进了冰窖里。
他手下的兵,论勇猛,不输任何人。
他自己,论战功,在整个临洮卫,也排得上号。
可为什么,偏偏没有他?
直到张全有念完了最后一个名字,李鸿基才终于忍不住,出列抱拳,声如洪钟。
“将军!末将李鸿基,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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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所部,皆是敢战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