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残阳的余晖给紫禁城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
那股盘踞在京师上空数月的铁锈与血腥气,似乎终于被这暮色冲淡了。
乾清宫内,朱由检批完了最后一本奏疏。
内容,是关于那四万多名后金降卒的安置。
这批人是烫手的山芋,更是可以捅向辽东的刀。
杀,是最大的浪费。
用,则必须用得其所。
朱由检的脑中,已有一个足够阴狠的计划。
他揉了揉眉心,将朱笔搁下。
江山,从来不只是打下来那么简单。
殿外,王承恩的脚步声碎而轻。
“陛下,坤宁宫差人来问,娘娘已备下晚膳,盼您过去。”
朱由检眼中那份处理国事时的冷厉,瞬间化开了。
他甚至笑了。
自亲征归来,这种“催促”已是每日的定例。
他的皇后周氏,似乎只有亲眼看着他,才能抚平那场惊天剧变留下的心悸。
“知道了。”
朱由检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常服。
“摆驾坤宁宫。”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不过数百步。
朱由检却像是走过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尸山血海,是朝堂权谋,是冰冷的数字与帝王的决断。
另一个,是饭菜的香气,是妻儿的笑语,是他唯一能卸下所有防备的港湾。
人还未到,稚嫩的呼喊声便冲了出来。
“父皇!父皇!”
朱由检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加快脚步,一进门,一个穿着明黄色小锦袍的孩童,迈着短腿,跌跌撞撞地扑来。
嫡长子,朱慈烺。
刚会走路,步子不稳,像只笨拙的小企鹅。
朱由检弯腰,张开双臂。
朱慈烺一头扎进他怀里,发出满足的笑声。
朱由检将他一把抱起,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那份柔软与温热,似乎能融化心底的杀伐。
“陛下。”
皇后周氏迎上前来,眼中的笑意是藏不住的安心。
她身后,田贵妃与袁贵妃也盈盈屈身。
田贵妃怀里是尚在襁褓的二皇子朱慈炤,睡得正香。
袁贵妃则抱着六七个月大的长公主朱初妙,名字是朱由检取了梦中名字的一个字。也算是寄托念想了!
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的父皇。
“都起来。”
朱由检抱着太子,另一只手牵过女儿的小手。
“一家人,不必多礼。”
晚膳没有宫宴的繁琐,都是精致的家常菜。
朱由检坐主位,皇后与贵妃分坐两侧。
气氛温馨,与寻常百姓家的天伦之乐并无二致。
“陛下,臣妾听宫里采买的人说,如今京城的米价,比战前还降了一成。”
皇后周氏为朱由检布菜,话语说得随意。
她从不干政,却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关心着丈夫治下的国。
“降了是好事。”
朱由检点头。
“通州大胜,漕运恢复,南方的粮食能运进来了,米价自然会降。”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这只是表象。
大胜的消息,暂时压住了所有矛盾。
可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问题从来不只是外患。
地方上,趁战乱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的士绅豪商,还没来得及清算。
朝堂里,战事危急时只会空谈扯皮,甚至暗中准备改换门庭的所谓栋梁,也还安稳地坐着。
甚至,他麾下这些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封赏之后,会不会滋生骄纵之心,会不会成为新的军阀?
打赢一场战争,靠的是勇气和谋略。
治理好一个国家,却需要百倍的耐心,和千倍的冷酷。
“父皇,父皇,看!”
朱慈烺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小家伙不知何时,竟用几块积木,笨拙地搭着一座小小的城楼。
他搭得极认真,小脸涨得通红。
就在他想放上最后一块代表旗帜的积木时,整个结构失去了平衡。
“哗啦。”
那座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城楼”,瞬间垮塌。
朱慈烺愣住了。
他看着一地狼藉,扁了扁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烺儿,不哭。”
朱由检将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没有去帮儿子重新搭建,只是指着那堆散乱的积木,声音温和。
“倒了,就再搭起来。”
“这一次,记得把地基打得牢一些。”
朱慈烺眨了眨眼,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从父皇怀里挣脱,蹲下身,开始一块一块地,捡拾积木。
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许多,也稳了许多。
皇后看着这一幕,脸上是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