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三月十日。
陕西米脂。
杨二狗一个人坐在村口,坐在那棵快要干死的老槐树下。
他没有回家。
不敢回。
春天的风,刮在脸上,已经带着一股燥热的火气。
这风吹不散他心里的阴霾,反倒像往那堆快要熄灭的灰烬里,又添了一把干柴。
火烧火燎。
矿上,已经整整半个月,没发下来一个铜板了。
新来的那个刘扒皮,比死了的钱扒皮更狠,心更黑。
他说,矿上的产出要先紧着给府城的大人们送礼,打点关系,才能保住矿场。
他让大伙儿再忍忍。
忍?
拿什么忍!
杨王氏的肚子,像吹了气的皮球,一天比一天大。
村里的产婆掐着指头算了,说看那肚子的形状,看杨王氏走路的架势,怕是就在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就要生了。
可是家里的米缸,昨天晚上,就已经能一眼看到底了。
最后那点玉米面,他兑了半锅水,熬成一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他跟儿子铁蛋一人一小碗,剩下的大半,全都逼着杨王氏喝了下去。
可那也顶不了事啊!
杨二狗抬起头,绝望地看着那片瓦蓝瓦蓝的天,一片云都没有。
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人眼晕,心里发慌。
“狗日的草老天!”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咒骂,声音干哑。
“你他娘的就不能滴一滴雨下来?!”
骂完了天,他又低下头,双手插进干枯的头发里,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皮,仿佛要把那块骨头都抓裂。
“皇帝陛下……”
他无声地念叨着,满嘴苦涩。
“您为什么给了俄们希望,又要亲手把它掐灭了……”
他忘不了去年。
忘不了那一人多高的神种玉米秆,忘不了那沉甸甸、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日子,是有奔头的。
他以为,好日子要来了。
他以为,只要跟着那位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走,就饿不死。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今年又没了雨水?为什么矿上的工钱又发不下来了?为什么那些扒皮的监工,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更狠的!
难道,这世道,就真的没活路了吗?
他想起了后山。
想起了那个叫“忠大”的男人,张献忠。
村里好几个活不下去的汉子,前几天夜里,就拖家带口,偷偷摸摸上了山。
听说,在“忠大”那里,能吃饱饭。
听说,“忠大”把从矿上抢来的粮食和肉,都分给了穷人。
造反。
那是掉脑袋的罪过。
是要诛九族的。
杨二狗怕死,他不想死。
可他更怕……
他更怕回家,看到杨王氏那满是忧愁的脸。
更怕看到儿子铁蛋饿得蜡黄的小脸。
更怕听到即将出世的娃,连第一声啼哭都发不出来,就活活饿死在这世上!
死。
反正都是死。
是现在就眼睁睁看着婆姨孩子饿死,还是去博一条活路?
就算最后被官兵砍了脑袋,好歹也能让他们娘仨吃上几顿饱饭!
这个念头,像一颗毒草的种子,在他心里彻底发了芽,疯狂地滋长。
去!
投奔“忠大”去!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心里下了这个千斤重般的决定。
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去反了他娘的!
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回家跟婆姨说这件掉脑袋的大事时,村口那条通往镇子的土路上,毫无征兆地扬起一阵烟尘。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不乱,很整齐,还夹杂着兵器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
杨二狗心里骤然一紧。
官兵?
他下意识就想往路边的沟里躲。
可下一刻,他看清了来人。
为首的一个,穿着一身他不认识的青色公服,面无表情,眼神像冰。
那人身后,跟着一队挎着腰刀的兵士。
那些兵士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精神抖擞,和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懒懒散散的县城老爷兵,完全是两个物种。
最重要的是,在那队兵士的中间,赫然押着几个人!
那几个人被麻绳捆得像粽子,正被兵士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等他们再走近一些。
杨二狗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刘扒皮!
是矿上那个监工,刘扒皮!
还有他身边那几个最得力的狗腿子、打手!
他们怎么……怎么会被官兵给抓了?
一个疯狂的,几乎不敢相信的念头,如同一道惊雷,悍然劈开了杨二狗脑中的所有阴霾!
他想起了前几天,从镇上回来的人说,好像有京城来的大官到了府城。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