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站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善了。
刘宗周的脸上,没有乔允升那种气急败坏的愤怒。
他走到殿中,先对龙椅一拜,而后,目光落在了孙传庭的身上。
他的开场,让所有准备看他如何重复乔允升论调的官员,都感到了心头一凛。
他竟完全绕开了“擅杀士绅”的问题,转而指向了另一桩更加耸人的罪名!
“陛下。”
刘宗周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刚正与悲悯。
“擅杀士绅,或可如孙抚台所言,乃情非得已,是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他竟然,先退了一步。
他承认了孙传庭逻辑的合理性。
这一下,不仅让乔允升愣住,更让所有准备看好戏的官员都感到了错愕。
然而,下一刻,刘宗周话锋陡然转厉,声色俱厉,有如刀锋出鞘!
“但,坑杀近万降卒!”
他的声音里,灌满了痛心疾首的沉痛!
“此乃自毁长城,有亏天和之举啊!”
“滥杀邀功,有伤王道,激变地方,贻害国家!”
“生杀予夺之大权,操之于上。孙传庭,他何敢专之?!”
如果说,“擅杀士“触犯的是大明的“法”。
那么,“坑杀降卒”,践踏的,就是千百年来,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必须敬畏的“道”!
刘宗周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愈发沉痛。
“孙传庭此举,看似一劳永逸,干净利落。实则,是遗祸无穷,饮鸩止渴!”
“天下流寇闻之,会作何感想?”
“他们会知道,投降,亦是死路一条!”
“他们必将人人自危,人人死战,负隅顽抗到底!再无半分侥幸之心!”
刘宗周的声音洪亮,清晰。
“届时,我大明官军再想剿匪,每一战,都将是血战!每一城,都将是死城!”
“朝廷再想招抚,再想以仁德化解干戈,再无可能!”
“因为孙传庭,已经用那近万颗人头,堵死了朝廷所有的退路!堵死了所有流寇的生路!”
他没有停。
他引经据典,从汉高祖约法三章,安抚秦民,说到唐太宗渭水之盟,以宽仁待突厥。
又从本朝太祖皇帝,优待元朝降将说起。
一件件,一桩桩,无不在指向一个道理。
得人心者,得天下!
宽仁,才是王道!
才是立国之本!
“陛下!”
刘宗周猛地转向龙椅,神情激动到须发微颤,“仁政,乃我大明传世之基石!孙传庭此举,看似为陛下分忧,实则是以雷霆之暴,损陛下仁德之名!”
他的话,瞬间点燃了整个文官集团。
“刘大人所言极是!杀降,乃兵家大忌,国之不祥啊!”
一名御史立刻出列附议,竟当场声泪俱下。
“孙传庭嗜杀成性,此风断不可长!否则,天下汹汹,皆以为陛下是不辨善恶,纵容酷吏的暴君!届时,人心离散,国本动摇矣!”
“请陛下明察!孙传庭玷污朝廷仁德之名,寒了天下百姓之心!”
一时间,数名言官纷纷出列。
他们不再纠结于法理,而是死死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他们不再攻击孙传庭的行为,而是开始攻击他的品性。
残暴不仁!
嗜杀成性!
酷吏!
暴虐!
无数顶大帽子,一顶接着一顶,狠狠地扣了下来。
所有的矛头,最终都汇集于一点。
孙传庭的行为,会让天下人以为,他背后的皇帝,是一个不辨善恶,只知杀戮的暴君!
这,才是最致命的攻击!
他们要将孙传庭,与皇帝,进行切割!
他们要逼着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仁君”之名,而亲手斩断孙传庭这把“快刀”!
孙传庭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反驳。
他只是站在那里。
仿佛那些足以将人淹死的唾沫,那些恶毒的攻讦,都与他无关。
终于。
当殿内的声浪,达到顶峰之时。
刘宗周猛地撩起官袍,对着那高高在上的朱由检,重重地,跪倒在地!
金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臣,以头抢地。
那声音悲怆而决绝!
“为大明国本!”
“为天下人心!”
“为陛下万世仁德之名!”
他抬起头,嘶声力竭。
“臣,恳请陛下,罢黜孙传庭所有官职!”
“将其打入天牢,明正典刑,以向天下……谢罪!”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依旧伏倒在地的绯红身影上。
孙传庭。
法理。
道德。
两座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没有反驳。
也没有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