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福王府暖阁里的熏香变了。
昨日那甜腻的龙涎香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清冽、也更为幽远的沉水香。
一切准备就绪。
没过多久,三名身穿朝鲜官服的使臣,被内侍引了进来。
正使是李氏朝鲜判中枢府事李安全。
他身后跟着陈奏使郑斗源,以及年纪最轻的书状官金墉。
三人一踏入暖阁,一股融融的暖气便裹挟着奢华之风扑面而来。
他们一路从冰天雪地的辽东而来,身上还带着北国的寒气。
三人不敢多看,立刻整了整衣冠,对着上首那个圆滚滚的亲王,行了最恭敬的大礼。
“外臣李安全,率朝鲜国使团,参见福王千岁。”
他们的汉话说得极为标准,只是腔调里,带着一种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谦卑与谨慎。
朱常洵依旧是那个人畜无害的笑面佛。
“三位使臣,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他抬了抬手,自有下人上前,为三人搬来锦墩。
“一路远来,辛苦了。会同馆住的可还习惯?”
开口便是最寻常的嘘寒问暖,热情得恰到好处。
李安全躬着身子,不敢坐实,只拿半个屁股沾着凳子边儿。
“谢王爷关怀。得沐天朝雨露,虽寒冬亦觉温暖如春。”
一句奉承话说得滴水不漏。
朱常洵呵呵一笑,也不点破。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三个人。
李安全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角的皮肤松弛地耷拉着,透着一股被忧虑常年侵蚀的疲态。
郑斗源则要年轻些,四十出头,腰杆挺得笔直,但那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最年轻的金墉,则是一脸的肃穆,只是那双不断扫视着四周的眼睛,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好奇与探究。
真是三个不同的样子。
朱常洵心中哂笑,面上却是一片和煦。
“贵国国王,身体可还康健?”
“托陛下与王爷洪福,国主安好,时常感念天朝恩德,日夜祝祷大明国祚永昌。”李安全答得愈发恭敬。
这番毫无营养的客套话,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
福王就像一个耐心的主人,听着远方亲戚诉说着家中的琐事,时而点头,时而叹息,却始终没有切入正题。
李安全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与郑斗源对视一眼,后者极轻微地颔首。
李安全清了清嗓子,身体向前倾了些许,试探着开口。
“王爷,外臣此番前来,除了朝贡之外,亦是奉了国主之命,特来恭贺天朝大捷!”
”己巳年,通州一战,将那奴酋打了回去,国王就想派我们出使,却刚好被金军发现。无功而返。“
“喀喇沁一役,曹将军天威浩荡,为大明开疆拓土,扬我国威。消息传至我朝鲜,举国欢腾!我王更是设宴三日,遥祝陛下圣武!”
“哦?”
朱常洵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这等事?那可真是辛苦贵国君臣了。”
他的反应平淡如水,仿佛在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郑斗源见状,立刻接口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王爷有所不知!建奴凶顽,窃据辽东,奴役我朝鲜,强迫我国与之结‘兄弟之盟’,实乃奇耻大辱!”
“我国君臣百姓,无一日不盼望王师出关,荡平丑类,还辽东朗朗乾坤!”
他说到激动处,声音都有些颤抖,脸上满是悲愤。
“如今听闻天朝大胜,我等皆以为,王师不日便将东进。届时,我朝鲜必将倾全国之力,以迎王师!为大明前驱!”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几乎是剖心沥胆。
然而,朱常洵只是慢悠悠地品了口茶。
“唉。”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
“建奴确实凶悍。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本王都明白,陛下也明白。”
明白。
仅仅是明白。
李安全和郑斗源脸上的悲愤与期待,瞬间凝固了。
那股刚刚燃起的火热,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连青烟都没能升起一缕。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福王仿佛没有察觉,他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
“来,尝尝这个,京城的驴打滚,别处可吃不到。”
他热情地招呼着,却将那堵看不见的墙,砌得更高,更厚。
李安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不能就这么空手而归。
他咬了咬牙,决定冒一次险。
“王爷,外臣斗胆,敢问一句……”
他站起身,对着福王深深一拜。
“大明,对于辽东……下一步,究竟是何方略?”
死寂。
整个暖阁,只剩下银丝碳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朱常洵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