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进的脚步,踩在翻浆期刚过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嗤”声。
泥土依旧有些虚软,贪婪地吸吮着马蹄和车轮,但这并不能阻挡十万颗奔向义州的心。
两日后。
距离石家堡尚有二十里。
中军队列中,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所有将领的甲胄上。
靖虏大将军徐允祯的身后,朱梅催马向前,马蹄带起的泥点溅在铠甲上。
“大将军,石家堡虽小,却是义州外围的一颗硬钉子。”
他的声音沉稳,如同他的战法。
“末将以为,当稳扎稳打。”
“先以红夷大炮洗地,轰其堡墙,待其士气疲敝,我大军再结阵平推,务求以最小伤亡,最快速度将其碾碎!”
这是堂堂正正的进攻,以绝对优势换取速胜。
身后诸将纷纷颔首,铁甲摩擦,发出沉闷的附和声。
就在这片几乎成为定论的请战声中,一个清朗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朱将军,末将有一计,或可不费一炮,轻取此堡。”
唰——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到了队列末尾。
吴三桂。
他一身银甲,在晴朗的天色下泛着寒光,身形挺拔。
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着。
吴襄的面皮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几乎是本能地就想开口阻止。
徐允祯却抬了抬手,一个细微的动作,便将吴襄压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吴三桂身上,示意他继续。
得到了主帅的许可,吴三桂一夹马腹,战马轻快地从队尾走出,来到中军核心。
“大将军,末将愿领三百精骑,再为前锋。”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效仿此前袭扰义州之法,直扑石家堡城下。建奴此前与我军互有胜负,正是气焰嚣张,急于找回颜面之时。我军主力未至,对方仓促之间,定然不会料到这是陷阱。”
话音未落,一声暴喝炸响!
“胡闹!”
吴襄再也忍不住,双目圆睁,须发戟张。
“轻狂冒进!”
他怒视着自己的儿子,那眼神既是愤怒,也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担忧。
“此地不比义州荒野!石家堡内守军不下八百,更有精锐骑兵巡弋!一旦被其死死缠住,你这两三百人就是送进虎口的羊!”
“当着诸位将军的面,休得在此饶舌!”
父子二人,一个怒目而视,一个平静如渊,形成对峙。
吴三桂没有因为父亲的咆哮而退缩分毫。
他甚至没有去看吴襄一眼,仿佛那震天的怒吼只是耳畔的风。
“父亲息怒。”
他先是朝吴襄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即再次面向徐允祯,不卑不亢地继续阐述自己的构想。
“大将军,末将并非要与之浪战。”
“只需将堡内那支主力骑兵引出。吴将军可亲率关宁铁骑主力,于中途设伏,截断其归路。”
“届时,堡外之敌已成瓮中之鳖,堡内守军则如断了脊梁的死狗。”
“此堡,自破。”
他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的直觉。
一种对战机敏锐到极致的嗅觉。
吴襄看着儿子坚毅而冷漠的侧脸,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最终却没有出声。
片刻后,徐允祯沉缓的声音响起。
“我大军行进,声势浩大,堡内必有防备。循序渐进虽稳妥,却也给了义州喘息之机。此役,贵在一个‘快’字。”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吴三桂。
“长白此计,是为巧取,可行。”
“大将军!”吴襄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徐允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本将只给你两百骑。”
他的话是对吴三桂说的。
“去吧。”
一锤定音。
徐允祯的目光从吴襄焦灼的脸上扫过,随即又落回吴三桂身上,声音里多了一丝严厉。
“一有不对,立刻撤回!吴将军的主力就在你身后,是你的倚仗,不是让你去送死的!听清楚了吗?”
“末将遵命!”吴三桂大声应诺,眼中爆发出摄人的光彩,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吴襄沙哑地喊住了他。
父子二人相隔数步,目光在空中交错。
许久,吴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万事小心。”
吴三桂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便催动战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队列前方。
两百骑兵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脱离了大军的序列。
一人双马,马蹄裹布。
其后,吴襄沉默地一挥手,数千关宁铁骑如一片乌云,紧随而去。
大军,依旧缓缓开拔。
箭矢泼洒在石家堡低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