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马车回到兖州府衙,朱恭枵脸上那份在人前维持的和煦早已消散。
他甚至没有落座,直接对早已等候在堂下的邓藩锡下令。
“将府库存着的所有,与曲阜孔氏相关的卷宗、状纸、田契文书,全部给本王搬过来。”
“全部?”邓藩锡心头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全部。”
朱恭枵重复道。
“哪怕是几十年前的,只要是状告衍圣公府的,一张都不能少。”
邓藩锡不敢再问,亲自带着人去了府库。
半个时辰后,十几名衙役抬着数个积满灰尘的大木箱,踉踉跄跄地走进正堂。
箱子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是一卷卷已经泛黄发脆的卷宗。
许多状纸,甚至连封套都未曾拆开过,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仿佛一个个无法瞑目的冤魂。
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故纸,朱恭枵心中的怒火,反而诡异地平息了。
怒,是情绪。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掀桌子的事。这种事,不需要情绪。
这每一卷,都代表着一个走投无路的百姓的哀嚎。
这些哀嚎,被轻易地埋葬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就在此时,一名长随快步入内,呈上一张烫金的帖子。
“王爷,鲁王府派人送来请柬,鲁王殿下想为您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
鲁王朱以派。
朱恭枵接过帖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云纹。
上次京都祫祭大典,这位鲁王表现得颇为恭顺。
看来在山东这富庶之地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主人相邀,没有拒绝的道理。
朱恭枵吩咐道:“备驾,去鲁王府。”
鲁王府的奢华,与衍圣公府的庄重截然不同。
这里是张扬的,是毫不掩饰的富贵,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皇族的尊荣。
见到朱恭枵,鲁王朱以派显得极为热情,大笑着迎上来。
“周王殿下,你可算来了!”
朱以派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壮,与当初在京都的谨慎模样判若两人,一脸的自来熟,透着一股山东大汉的豪迈。
周王拱手回礼:“感谢鲁王殿下盛情款待。”
屏退左右,酒过三巡,朱以派忽然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周王殿下,昨天去曲阜,那姓孔的是不是给你摆了一脸的圣人谱?”
朱恭枵一怔,随即苦笑:“鲁王如何得知?”
“嗨!我还能不知道他?”
朱以派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本王跟他两家的地都连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他那套‘富贵无头,文章通天’的把戏,也就骗骗外地来的读书人。在本王面前,装什么大瓣蒜!”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袖子豪放地抹了抹嘴。
“你也知道,咱们各地的亲王之前行事多有不端,被陛下狠狠敲打了一顿,袭爵降等,现在哪里还敢张扬。”
朱以派凑近了些,酒气混着一股洞悉世事的通透。
“但孔家不一样。他们不是宗室,陛下动他们,就得掂量掂量天下士林那张牌。所以他们有恃无恐。周王,你别看他嘴上说的地租只要三四成,听着比谁都仁义。”
“实际上呢?”朱恭枵顺势追问。
“实际上?”
鲁王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讥讽。
“他家的佃户,比咱们家废了腿的奴仆还不如!一年到头,除了交租子,还得给他们家干‘白工’!修桥铺路,盖房建祠,随叫随到,一文钱没有!逢年过节,鸡鸭鱼肉,都得当‘孝敬’送上去,送少了还要挨管事的骂!”
“最狠的是,一旦成了他家的佃户,子子孙孙都是!想走?腿给你打断!婚丧嫁娶都得他家点头!这跟关在圈里的牲口有什么区别?”
鲁王的话,印证了朱恭枵的猜测,却比他想象的还要黑暗。
“不仅如此,”鲁王又灌了一口酒,像是要把胸中的闷气都吐出来。
“他家田地免税免役,可朝廷摊派下来的徭役总数不会少啊。这活儿谁干?还不是转嫁到那些可怜的佃户身上!他孔家顶着‘圣人门下’的好名声,干着敲骨吸髓的勾当!你去府衙告状?呵,兖州知府见了衍圣公都得点头哈腰,谁敢接你的状纸?”
鲁王朱以派留周王朱恭枵在他王府住下,周王以公事在身为由,婉言谢绝了。
从鲁王府出来,夜色已深。
朱恭枵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车厢内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长史看着他,忧心忡忡:“王爷,这孔家,是棵烂到了根子里的参天大树。鲁王殿下说的这些,恐怕还只是能摆在台面上讲的。”
“是啊,根深蒂固。”
朱恭枵幽幽说道。
“从太祖高皇帝赐下的两千大顷祭田,到如今万顷良田。这多出来的八千顷,背后是多少血淋淋的卖身契。当年江陵张先生推行新政,在此地也是寸步难行,最后人死政息。”
回到府衙,朱恭枵与长史二人,就着昏黄的烛火,将那些卷宗与鲁王透露的消息一一比对。
越看,越是心惊。
一个看似仁义的“低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