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圣公府,中门洞开。
孔衍植身着庄重的绯色仙鹤补子朝服,头戴梁冠,在一众神色各异的族老簇拥下,缓步而出。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青石板,而是传承数百年的威严与体面。
这份从容,是孔家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府门之外,周王府长史刘承,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文士,身着朴素的五品青色官袍,脸上表情颇耐寻味。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身后,是二十余名身穿黄色无袖罩甲,头戴宽檐斗笠的锦衣卫。
曲阜县的百姓和府里的下人,远远地围成一圈,交头接耳,却没人敢发出一声高呼。
孔衍植的目光掠过刘承,径直落在那队锦衣卫身上,眼神骤然转冷。
他知道,这些人,才是周王今日扔过来的真正战书。
“阁下是?”
周王初次登门时刘承就在,孔衍植此问,是明知故问,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刘承躬身一揖,礼数周全。
“下官周王府长史刘承,见过衍圣公。”
“刘长史。”孔衍植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线平淡,“不知刘长史今日率领天子亲军,驾临我这孔氏家庙,所为何事?”
“若是要进香祭拜先师,本公自当扫榻相迎。”
他话锋一转,语带讥诮。
“可看这阵仗,似乎又不像。”
刘承脸上表情没有变化。
“公爷说笑了。”
“下官此来,是奉周王殿下钧令。”
“数日前,孔家庄佃户孔七与贵府管事孔福发生斗殴,孔三毛之子孔六斤重伤垂危。此案,兖州府衙已经受理,周王殿下亲审。”
他稍作停顿,声音依旧平和。
“为查明案情,需传唤当日在场的相关人等,前往兖州府衙,协助问话。”
“这是信牌,还请公爷行个方便。”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双手奉上。
一名性急的孔家族老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声色俱厉地怒喝:
“放肆!区区一件乡野斗殴的小事,也敢来我衍圣公府拿人?”
“孔福已在你们兖州府衙的大牢里,还想怎么样?难道要将我孔氏族人都抓去不成!”
刘承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族老只是一团空气。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孔衍植身上,手中高举的公文,纹丝不动。
孔衍植没有去接,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份公文。
“刘长史,你也是读书人,莫非忘了这曲阜是什么地方?”
“国朝二百六十余年,列祖列宗钦定的规矩,衍圣公府在曲阜,自有祖宗家法与朝廷恩典并行的法度!”
“莫说一桩小小的斗殴案,便是塌天的官司,没有司礼监批红的驾帖,没有三法司的堂谕,谁敢踏进我这府门半步,来拿我孔府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字字铿锵!
“周王殿下是亲王,是天潢贵胄。但他这么做,是要将天家的脸面,在这圣人故里踩进泥里吗?”
“这不是在拿人,这是在践踏二百年多年来的国体与文统!”
“文统”二字,他咬得极重。
然而,刘承缓缓将公文收回袖中,脸上的笑容也一并收敛。
“公爷,下官也有一言,想请教。”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孔衍植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乃圣人之教,载于经典。可是王法?”
孔衍植眉头狠狠一皱。
刘承不等他回答,紧接着又问: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是不是我朝律法?算不算王法?”
他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陡然攀升!
“周王殿下奉皇命巡查山东,整饬吏治,安抚万民。有案必查,有法必依。这,又是不是王法?”
接连不断的反问从刘承口中不断发出:
“若依公爷所言,衍圣公府自成法外之地,那你告诉我。”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王法,在这曲阜地界,究竟……还算不算数?!”
字字诛心!
围观的百姓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他们听不懂什么国体文统,但他们听得懂“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孔衍植的心,沉了下去。
周王派来的一个小小长史,竟如此牙尖嘴利,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圣人的道理,来掀他的桌子!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刘长史。”孔衍植发出了一声冷笑,“此句出自《诗经》,乃圣人之教,载于经典,天下共尊。然其本意是宣示王道仁政,非为酷吏爪牙张目!”
“今天,本公把话放这儿,谁,也带不走!”
他猛地一甩袖子,态度强硬到了极点。
这是衍圣公府的脸面,他退无可退!
他笃定,周王不敢真的动手。只要扛过这几天,等南京和京城的消息传来,一切都将逆转!
刘承看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公爷,您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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