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理市集?
这哪里是共理!
大明市舶司提举,那是正五品的朝廷大员!朝鲜一个边境小小的通官,如何能与之并肩?
这分明是以“共理”之名,行“管辖”之实!
大明,不仅要在军事上“共保”义州,更要在经济上,彻底攥住这个未来朝鲜最大的钱袋子!
李倧只觉得手中的金杯,突然变得重如山岳,几乎要拿捏不住。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杨廷麟。
对方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笑脸。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威胁,没有逼迫。
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善意”和不容拒绝的“安排”。
勤政殿内,方才还喧嚣热烈的丝竹管弦,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空气中,酒香与菜肴的热气仍在蒸腾,却再也带不起半分暖意。
所有朝鲜大臣脸上那因狂喜与酒精而泛起的红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共理……”
领议政金鎏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肌肉僵硬,他强撑着站起身,试图用最谦卑的姿态,挽回一丝尊严。
“天使大人,这‘共理’二字……恕老臣愚钝。”
他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义州乃我朝鲜自古以来的疆土,这市集商税,亦是国库仰赖。”
“若由天朝提举大人‘共理’,恐……恐与祖制不合啊。”
这哪里是共理!
这分明是割肉!
李倧坐在王座上,手中的金杯冰冷刺骨。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赌场上刚刚赢了满堂彩,却在出门瞬间被人用刀抵住后心的赌徒。
杨廷麟依旧在笑,那笑意温和得像春日暖阳,却照得人心底发寒。
他没有看金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李倧,仿佛在场的其他人,都不值得他费心解释。
“国王陛下,金大人,多虑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圣明,深知互市之利,亦知互市之弊。”
“走私、逃税、劣货充斥,乃至奸细混入,皆是边市痼疾。”
“我大明市舶司,有天朝律法为准绳,有廉正司为监督,所到之处,商路清明,税款倍增。”
杨廷麟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了晃杯中清冽的酒液。
“陛下设市舶司于义州,非为与贵国争利,恰是为保贵国之利。”
“届时账目两份,一份归我大明,一份归贵国。”
“税银当场清点,日结日清,绝无半分含糊。”
他微微一顿,话锋轻描淡写地一转。
“如此,岂不比贵国自行摸索,处处掣肘,要来得更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都是“为了你好”。
可殿内的大臣们,谁又不是人精?
这话说的越漂亮,背后的刀子就磨得越锋利!
然而,还没等他们想出反驳的措辞,杨廷麟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叹。
“唉,说起来,陛下也是不易。”
“为整肃海疆,新设水师,重开宝船厂,日夜赶工,耗费甚巨。”
“这义州的商税,于我大明国库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水师,宝船厂!
这两个词勾起朝鲜君臣的好奇心。
大明,在重建那支曾威压四海的舰队?!
李倧似乎明白,大明皇帝赏赐的那些金银火器,那“共管义州”的强硬,背后究竟是什么。
“义州,不过是开端。”
杨廷麟似乎自言自语一般。
“自天津卫,至登州,至泉州,再至广州。”
“陛下要在万里海疆,遍开市舶,再兴市舶。”
“届时万国来朝,宝船所至,皆为王土。”
朝鲜君臣的脑海中,被这句气势恢宏,极具画面感的话语击中。
他们还在为一个小小的义州商埠而计较得失,大明皇帝已经在布局四海。
朝鲜义州城,因为与大明接壤,可以迅速的为辽东补给成为其中的一站而已。
金鎏张了张嘴,那句到了嘴边的“于理不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杨廷麟的目光,忽然从文臣身上移开,落在了后排那些身着甲胄、面色铁青的武将身上。
“三十余年前,倭寇肆虐贵国,釜山登陆,陷我汉城,毁我宗庙,屠戮军民无数。”
壬辰倭乱!
三十余年前的血与火!
那被倭刀斩下的头颅!
那被烈焰焚毁的城池!
那被肆意凌辱的妻女!
深入骨髓的国仇家恨!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猛地捏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浑浊的老眼中瞬间布满血丝!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全都死在那场国难之中!
如果说对后金的恐惧是“近忧”,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逼迫。
那对日本的仇恨,便是“国仇”!是刻在每一个朝鲜人骨子里的永世之恨!
更是提醒他们,当年是谁,救朝鲜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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