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七月,乾清宫。
殿外蝉鸣撕心裂肺,暑气蒸腾,烤得宫墙的琉璃瓦都在扭曲。
殿内,巨大的冰鉴吐出丝丝凉意,却压不住朱由检心头涌起的燥热。
他指间捏着一份六百里加急军报。
封口的火漆红得刺目,如同厦门湾那日的残阳。
奏报已看过,他却忍不住,又从头看了一遍。
荷兰人的二十二艘夹板船,沉四,焚二,重损四。
余下十二艘,修修补补,便能划归大明水师。
俘虏红毛番水手一千三百余,海寇刘香所部八百余。
其舰队司令普特曼斯,已成阶下囚。
辉煌。
这战果,堪称开海以来所未有。
再看己方。
损失火龙船十八艘,老式福船三艘,仅一艘新式战舰重创。
阵亡将士,八百三十二人。
看到这个数字,朱由检胸中的激荡稍稍平复。
八百多条命,永远留在了那片海疆。背后还有悲伤的八百多个家庭。
可帝王之路,本就是要背负着这些牺牲,去换一个海晏河清。
他的视线继续下移,落在一个名字上时,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意外。
郑鸿逵。
奏报中,俞咨皋花了大量笔墨,描述这位郑家二爷如何“拼死”为王师创造战机,又如何“深明大义”,将最值钱的战利品悉数上缴,只求补充些船只损失。
“臣多有试探,郑鸿逵此人,心向朝廷,与郑芝龙貌合神离。臣恳请陛下赐其官职,入我福广水师效力。或能以为旗帜,招徕南海豪杰。亦可成为朝廷和郑氏之间的纽带。”
朱由检的指尖,在“纽带”二字上,轻轻敲了敲。
这个俞咨皋,长进了。
不止会打仗,也开始懂人心,懂权谋。
至于奏报末尾那段“赖陛下天授神机,庙算如海。厦门湾一役,圣虑独断于九重,而烽烟尽销于万里。臣等不过执锐披坚,奉威灵以行,岂敢言功?伏惟圣明烛照,算无遗策,实古今罕有也!”云云的马屁,他只一扫而过。看来这场大胜,给了这位俞总兵脱胎换骨的信心。
朱由检放下奏报,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侍立在旁,等着皇帝阅览完毕的王承恩立刻上前。
作为司礼监掌印,捷报呈上之前他早已看过,那份激动至今未平。
“皇爷大喜!此乃天佑我大明,皆是皇爷圣明烛照之功!”王承恩脸上漾开真切的喜悦,话说得恭敬,又透着一股家人般的亲近。
朱由检摆了摆手,心情甚佳,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前些时候让你寻亲,有下落了?”
王承恩闻言,挺直的背脊瞬间塌了下去。
那份为君王高兴的喜悦,被一种更汹涌、更私人的情绪冲垮。
他“噗通”跪地,整个人俯下去,声音里是无法抑制的颤抖。
“托皇爷的洪福……奴婢……奴婢找到了。”
“哦?快说来听听。”朱由检来了兴致。
“奴婢的弟弟和妹妹……都还活着……”
王承恩叩首在地,额头金砖,话语充满了哽咽。
“都……都成家了,有了娃,在乡下安生过日子。奴婢奴婢差人送了点银子。”
“这是天大的好事!”朱由检笑了,“回头朕给你放几天假,亲自回去看看。离了这么多年,该见见了。”
王承恩猛地抬头,又飞快叩首下去。
“皇爷不可!奴婢只要知道他们安好,就心满意足了!奴婢的命是皇爷的,奴婢的本分,就是一辈子伺候好皇爷,哪儿也不去!”
“几天工夫,碍什么事?”朱由检看他这副惶恐模样,不由失笑。
他沉吟片刻,换了个问法:“你那侄儿,外甥,多大了?年纪若是合适,送进京师的文武学堂念书。”
此言一出。
王承恩整个人都定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难以置信,随即,那神情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这位在宫中见惯风浪的掌印大太监,竟一时失语,只是把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奴婢……奴婢替我那不成器的弟妹,替我那未曾谋面的侄儿外甥,谢陛下天恩!”
他哭得老泪纵横,像个迷路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安排亲戚入京读书,并非难事。
可那终究是“阉党余荫”,是私相授受,背后要被无数根脊梁骨戳穿。
但皇帝金口玉言,便全然不同!
那是皇恩浩荡!
是泼天的荣光!
是足以洗刷掉他这个“刑余之人”加诸在那侄儿外甥身上的所有阴霾!
朱由检静静的,没有阻止。
他清楚,对王承恩来说,赏金银无用。
赏这份光耀门楣的体面,才是真正的恩典。
待王承恩情绪稍定,朱由检才让他起身。
他的思绪,已重新回到那份军报上。
郑鸿逵。
郑芝龙的堂弟。
一个在原本历史中,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