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前几年将你放在大名、郧阳,就是要用那里的繁杂军政、盘根错节的人情,来磨你这把剑。”
“不是要磨去你的锋芒。”
“而是要让你在烈火与冰水的淬炼中,增添几分韧劲。让你明白,这世间事,并非只有黑白两面,有时也需在坚守大节的前提下,懂得些许……迂回。”
这番话,将卢象升自己都未必完全看清的本性,一层层剖开。
“朕心实有忧虑。”朱由检继续说道,“你样样皆好,就是……事必躬亲,锋芒太盛。为帅者,当总揽全局,善用人才,而非事事亲为。朕忧你劳心过度,更忧你因性情刚直,而……难以与朝中同僚协和共济。”
朱由检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
那声音穿透西阁内的沉闷暑气,带着一种能将人心交付出去的重量。
“卢卿。”
“在你心中,可有哪位同僚,其才具、性情能与你互补?”
“可为你之臂膀,在你身边拾遗补缺、调和诸将?”
“你但说无妨。”
西阁内瞬间变得安静,连窗外聒噪的蝉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掐断了。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却十分危险的问题。
举贤不避亲仇,说来容易。举荐之人若亲近,便有结党之嫌;若疏远,又如何谈臂助互补?臣子,永远无法猜透君心。
但卢象升不是寻常的政客。
他的脑中没有闪过那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只有四个字。
君前坦诚。
他再度躬身。
“陛下圣明,洞悉微臣之短。”
他没有辩解半句,坦然承认了朱由检剖析出的、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全然正视的性情缺陷。
“若说互补之才,臣斗胆举荐一人。”
“翰林院编修,杨廷麟。”
“其人持重,熟知边情,心思缜密如发,与臣相交莫逆,正可补臣之疏阔。”
说完,长揖及地,将一切决断,都交还给了御座之上的天子。
“然此等军国大事,当由陛下乾纲独断,臣谨奉圣裁!”
杨廷麟。
朱由检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段历史。
当卢象升战死沙场,尸骨无寻。
正是这个杨廷麟,如疯魔般冲入尸山血海,在无数残缺的尸骸中,凭着旧衣与伤痕,找到了挚友身中四矢三刃的遗体。
他抚尸痛哭,为其收敛,更冒死上书,为忠魂鸣冤。
士为知己者死。
朱由检要给卢象升配一个副手,从来就不是为了掣肘。
他是真心希望这柄绝世好剑,能有一个懂他、护他、为他补上剑鞘的人。
唯有如此,朔方与宁北那两颗钉子,才能真正扎根草原。
“好。”
朱由检只说了一个字。
简单。
干脆。
干脆利落,斩断了君臣之间所有潜在的猜疑与算计。
“就依爱卿所奏。”
“传旨!”
“翰林院编修杨廷麟,升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为卢卿随军参赞,即日赴任!”
卢象升猛然抬头。
没有权衡,没有试探,没有丝毫的犹豫。
天子竟如此雷厉风行!
“臣…”
卢象升的声音有些发颤,那是君上对他的信任。
“臣卢象升,叩谢陛下天恩!”
朱由检抬了抬手,虚引一下,止住了他将要叩下的头颅。
“特赐卢象升,斗牛服一袭。”
斗牛服!
身份和荣宠的象征!
卢象升的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再次拜伏,贴地叩首。
朱由检却没有再看他,只是拿起一份刚刚批阅完的奏疏,重新投入那片无尽的朱红墨迹之中。
“去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朕在京师,等你的好消息。”
卢象升匍匐在地,感受着那份压在身上的期许。
“臣……卢象升,必不负陛下!”
“不负……朔方、宁北之名!”
叩首谢恩,卢象升却没有立刻起身退出。
他魁梧的身躯依旧伏在地上,只是稍稍抬头,声音沉稳地再次响起。
“陛下。”
朱由检正欲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臣还有一事启奏。”
“说。”
“调令刚下,臣尚未离任。然顺德府、广平府以及大名府,皆于月初上报,境内发生了蝗灾。”
“臣已依陛下先前所颁抗灾章程,命布政司发动百姓全力扑蝗,并已批准从官仓调粮,先行赈济受灾最重之地。”
他顿了顿。
“幸得陛下未雨绸缪,此次灾情控制及时,尚未酿成大乱。”
朱由检安静地听着,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那反应,平静得有些出人意料。
他挥了挥手。
“臣,告退。”
卢象升再次叩首,这才缓缓起身,一步步退出了西阁。
殿门合拢,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