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沟的风,刮在每个人的脸上、骨头上。
皇太极已经在马背上坐了两个时辰。
两侧山脊后埋伏的精锐,在寒风里冻得像冰雕,大气都不敢喘。
预想中那支会衔尾追杀的明军,连一个鬼影子都没出现。
几只乌鸦落在树梢上,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漠然地盯着山沟下这支正在缓慢挪动的大军。
“大汗。”
多尔衮策马从沟口折返回来。
他的上嘴唇胡须上,已经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
“察哈尔部的鸦兵,就跟草原上的狼一样,远远吊着咱们。”
多尔衮狠狠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鼓起一块坚硬的肌肉。
“轰不走,也甩不掉。”
皇太极握紧马鞭,皮质的鞭柄在他指间被勒得变了形。
卢象升。
那个南朝书生,根本不在乎他皇太极是真逃还是假退。
他只在乎,那两座钉子一样的城,能不能在草原上彻底扎下根。
“撤吧。”
皇太极终于拨转马头,长时间的沉默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再这么耗下去,不等明军来打,老天爷就要收人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看样子快来了。
队伍重新开始蠕动。
傍晚时分,营地还未完全扎稳,中军大帐外便传来一阵嘈杂。
喀喇沁部的格埒勒与衮楚克色棱,两位台吉带着一身的寒气和怨气,直接堵在了帐门口。
他们身上原本油亮的皮袍子变得灰扑扑的,腰间的弯刀也黯淡无光,那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贪婪和不满交织在一起。
“大汗!”
格埒勒甚至没下马,也没有行礼,就这么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在帐外大声嚷嚷。
“我们喀喇沁两翼跟着大金出来这趟,说是来吃南朝的肥肉,结果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衮楚克色棱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补充,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不怀好意。
“察哈尔那个林丹汗,仗着有明狗撑腰,这两年牧场越占越多!我们指望这次能抢点东西好过冬,现在倒好,空着手回去,拿什么喂饱族里的崽子?”
大帐的帘子被一只手猛地掀开。
皇太极走了出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就那么往帐门口一站,那股子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煞气,狠狠压了过去。
格埒勒和衮楚克色棱胯下的战马,竟被这股气势惊得后退一步。
两人的叫嚣声,也戛然而止。
“没能带着弟兄们吃上肉,是本汗的错。”
皇太极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缓步走到格埒勒的马前。
那匹蒙古马感受到了危险,不安地刨着冻土,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
皇太极抬起手。
重重地拍在了马颈上。
那力道,大得让那匹壮硕的战马发出一声哀鸣,前腿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啊!”
格埒勒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地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一屁股摔在地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大汗,我……我们兄弟不是抱怨……”
“本汗知道。”
皇太极打断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解下腰间那块象征大汗身份的盘龙玉佩,又指了指身后亲卫捧着的一件光泽如墨的黑狐皮大氅。
“拿着。”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格埒勒手忙脚乱地接住,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回去告诉喀喇沁两翼的勇士,本汗拨八千石粮,八百张上好的皮毛给你们。”
皇太极的目光盯住两人的眼睛。
“我大金的勇士,自己可以少吃一口,但绝不会饿着草原上的盟友。”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批粮食,得你们派两千最精锐的勇士,随本汗回盛京去运。”
格埒勒和衮楚克色棱对视一眼,心头剧震。
这不是押运,这是送人质,是递投名状。
可是在即将到来的严冬和饥饿面前,粮食,远比那点可怜的尊严重要得多。
“谢……谢大汗恩典!”
两人匆匆爬起,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抱着大氅和玉佩,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那两支队伍远去的背影,多尔衮从大帐的阴影里走出来,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一帮喂不熟的白眼狼!”
“咱们自己的存粮都不多了,还要分给这帮废物?”
皇太极转过身,寒风吹动他的衣袍,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不给吃的,他们明天就敢去投靠察哈尔。”
“十四弟。”
“土默特部完了。在这片草原上,咱们不能再没有朋友了。”
“哪怕是这种,只能用来充场面,甚至随时准备回头咬你一口的酒肉朋友。”
次日,宁北城。
天刚蒙蒙亮,城内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与塞外那支凄惶败退的大军不同,城内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打了胜仗之后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