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那副巨大的九边舆图前。
“若朕现在让你官复原职,回陕西去。”
“此刻,流贼势大,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之流四处为患。”
“你,洪承畴。”
“要怎么打?”
对于一个在诏狱里被关了三年,满脑子都是如何平定流寇的兵棋推演,几乎已经绝望的囚徒来说。
这是一线生机!
他猛地膝行两步,昂首。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被点燃,射出两道贪婪骇人的凶光。
“回陛下!”
“流贼看似势大,实则乌合之众!其利在流窜野战,其弊在无根浮萍!”
洪承畴的声音陡然拔高,语速越来越快,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刹那间便回到了那个杀伐决断的中军大帐。
“坚壁清野!合围聚歼!”
“令百姓入坚城、山寨,将乡村的粮食全部运走或藏匿,贼寇不得一粒粮!”
“以雷霆之势,剿杀高迎祥此等贼首主力,绝不留情!”
“对胁从之流,则行招安,改编降军,以贼制贼!”
“再以精锐兵力,构筑营垒,步步为营,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贼寇主力压于一隅,一战而定!”
洪承畴伸出手,在空中狠狠一握。
那动作,是要捏碎一个人的喉骨。
“只要粮饷足备,只需一年!”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更盛。
“不!半年!”
“臣,必将高迎祥之首,献于阙下!”
大殿内,回荡着他自信且狂热的咆哮。
一旁的李若琏,拳头不自觉地收紧。
此人,是国之利刃。
亦是能噬主之凶兽。
朱由检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殿内,方才的狂热迅速冷却。
直到洪承畴的喘息声都变得粗重,朱由检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洪承畴预想中的激赏。
“说完了?”
朱由检开口道。
洪承畴刚刚燃起的意气风发,被这句话瞬间浇灭。
他愣愣地看着皇帝,完全不知所措。
“陛下……臣之方略……”
“方略不错。”
朱由检点了点头。
“坚壁清野,步步为营,剿抚并用,确实是老成之言。”
“但,朕不用。”
“为……为何?”
洪承畴的心脏猛地一抽。
“因为你没听懂朕的话。”
朱由检走回御案前。
“朕说了,你太聪明。”
“你的法子,归根结底,是要‘集结精锐’,要‘粮饷足备’。”
“也就是说,朕要把整个陕西的军、政、财、粮大权,尽数交到你洪承畴一人的手里。”
“可惜,你这方略里要剿的人……”
朱由检顿了顿。
“已经不在了。”
暖阁内,只剩铜漏滴水之声,滴答,滴答。
不在了?
他茫然抬头,视线在那副巨大的舆图上疯狂游移,最后落在朱由检身上。
“陛……陛下此言……何意?”
“高迎祥,三年前,已被孙传庭、张之极阵斩,传首九边。”
“张献忠与李自成,被二人合围于山谷,万余贼寇,连同贼首,尽数坑杀,一个不留。”
他在那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呕心沥血推演了三年的“平贼策”。
他在发霉的稻草上,用指甲刻出的行军图。
在这一刻,全废了。
这天下,变了。
“孙……孙传庭?”
洪承畴喃喃自语,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那个曾经的副手,那个在他麾下从不多言的陕西副总兵。
竟然做到了这等泼天功业?
“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朱由检端起茶盏,动作优雅而从容。
“你在狱中三年,以为离了你洪承畴,大明就要天塌地陷。”
“以为离了你,朕就只能坐困愁城,束手待毙。”
“可惜啊,洪飞黄。”
“这大明的日头,依旧东升西落。”
“这西北的烽烟,已有人替朕扫平。”
洪承畴浑身的力气被彻底抽干。
那种被时代彻底抛弃的无力感,比诏狱里任何一种酷刑都更加折磨。
他引以为傲的经天纬地之才,他自比管仲乐毅的抱负。
只是一场独角戏。
“既如此……”
洪承畴的声音干涩嘶哑。
“陛下……又何必召见罪臣?”
贼寇已平,他这个罪人,还有何用?
朱由检放下茶盏。
“朕念你手段虽脏了些,但心,终归是想做事的。”
“诏狱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朕赏你福建老家三百亩上等水田,再赏一座三进的宅子。”
“回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