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着清朝官服的鬼影,身上的黑气如同被无形之火点燃的蛛网,发出细微又急促的“滋滋”声,倾刻间消散。
他原本模糊空洞的面容,在水汽的笼罩下,竟缓缓变得清淅。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留着八字胡,眼神里不再是怨毒,而是一种长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看清。
这诡异的一幕,象一道无声的命令。
水汽继续蔓延,轻柔地拂过每一个“看客”。
“滋滋滋”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整个戏院中回荡,仿佛一场迟来百年的净化。
那些躁动不安的鬼影,一个个僵住了。
台下震耳欲聋的咒骂和嘲讽,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压抑了百年的叹息。
那汇聚在戏院上空的怨气乌云,在这叹息声中,如同被晨风吹散的浓烟,渐渐淡去,露出了戏院古老的雕梁画栋。
“我操”胖三死死抓着大牛的骼膊,眼珠子都快从眼框里弹出来了,“这这他妈什么情况?老大,你这水壶里装的是圣水?”
猴子和老七也是满脸的匪夷所思。
他们准备了十八般家伙,就等着跟满堂恶鬼干一架,结果老大一壶水下去,世界和平了?
陈义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戏台中央的玉芙蓉身上。
那股压得玉芙蓉几乎魂飞魄散的怨念消失了。
他那身华美的戏服不再颤斗,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喉咙。
那撕裂般的痛楚,消失了。
他的嗓音,恢复了清亮。
玉芙蓉缓缓转头,那双画着浓墨重彩的凤眼,死死地盯着陈义,眼中满是震撼与不解。
他唱了一百年,引来无数高人,有想打得他魂飞魄散的,有想用符录法阵镇压他的,却从没有人想过
他只是渴了。
他和台下这满堂的孤魂野鬼,都渴了一百二十年。
渴的不是水,是那一口人间烟火的气息,是那一份被人记着、被人理解的“慰借”。
陈义迎着他的目光,神情平静,只是淡淡开口:
“戏,还没唱完。”
一句话,让玉芙蓉的身体猛地一颤。
是啊。
他的戏,还没唱完。
就因为没唱完,他在这里困了一百二十年。
就因为没唱完,台下这些老戏迷,也陪着他在这里听了一百二十年,从痴迷到怨恨,从看客变成了囚徒。
玉芙蓉缓缓地,对着陈义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
再直起身时,他眼中的哀怨与不甘,尽数化作了释然。
他转过身,面对着台下那上千名已经安静下来的“观众”,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澈。
“起——乐——”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幽怨,而是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哀婉的胡琴声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悲凉,多了几分从容。
玉芙蓉水袖一扬,兰花指一翘,那被中断了一百二十年的唱腔,终于再次响彻整个湖广会馆。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他的嗓音清亮婉转,每一个字,每一个腔,都浸透了百年的功力与情感。
没有干涩,没有撕裂。
只有绝代风华。
台下,那些渐渐清淅的鬼影,静静地听着。
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清泪,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一个穿着北洋军装的年轻军官,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对着戏台无声地鼓了鼓掌,化作点点光斑。
他们不是来索命的,他们只是爱听他的戏,可他没唱完就死了,这份执念,把所有人都困在了这里。
如今,曲终,人将散。
胖三看得目定口呆,感觉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观,正在被彻底颠复。
原来鬼是这个样子的?
他松开大牛的骼膊,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阿玛尼西装,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曲终了,馀音绕梁。
玉芙蓉站在戏台中央,脸上那浓重的油彩也掩盖不住的,是一种大幕落下后的宁静。
他对着台下,深深一躬。
台下,所有的“观众”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座椅。
他又缓缓转向陈义八人,再次深深一躬。
“多谢陈当家赐水。”
他的声音,终于不再是那雌雄莫辨的戏腔,而是一个清朗的男声。
说完,他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从脚下开始,一点点化作金色的光点,向上飘散。
“老大,他要的‘压箱底的戏’呢?”胖三急了,这可是第一单生意,报酬可不能少。
陈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玉芙蓉的身影即将完全消散的瞬间,他那身华美的戏服,如同失去了支撑,轻轻地滑落下来,叠放在了戏台的地板上。
而在戏服之上,还放着一本线装的、书页泛黄的旧本子。
光点散尽,整个戏院彻底恢复了死寂。
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