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峰的小脸依旧平静,他像是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前些时日,二爷爷也过世了。他临终前,没有什么别的遗嘱,只留下这份地契,嘱托我父亲,一定要把这座院子收回来。”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带着一丝追忆,尽管那双眼睛里清澈得没有任何情绪。
“二爷爷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根在这里。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了根。”
沈凌峰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后才继续说道:“他说,他在南洋一辈子,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黄浦江水,还有太婆婆做的酒酿圆子。”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二爷爷在海外听说了,高兴得好几天没睡着觉。他说,咱们中国人,终于挺直了腰杆,他在海外,脸上也有光。原本他还想着要回来看看,可惜……”
“这次,我父亲来上海谈生意,事情比较多。就先让我过来,把二爷爷的这桩心愿了了。他说,家乡的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肯定会帮忙的。”
一番话说完,沈凌峰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赵长发,等待着他的回应。
这套说辞,天衣无缝!
完美地解释了地契的来源!
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一个孩子会懂这么多事——都是大人教的!
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父亲在上海谈大生意!
更重要的是,“南洋”、“海外关系”、“侨眷”这几个词,像是一座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赵长发的心头。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甚至可以说是十分。
这孩子的父亲,是在上海谈“生意”的!
看着桌上那两条牡丹烟,那两瓶酒,再看看眼前的地契,赵长发只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这家人,惹不起!绝对惹不起!
可是……
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惹是惹不起,但这事……不好办啊!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地契上,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要是放在几年前,这事好办!
地契是上海政府发的,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
去公社给人家过个户,盖个章,事情就了了。
说不定还能借此攀上关系,以后大队里有什么困难,求人家帮帮忙,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了。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旗帜插遍祖国大地的年代!
上面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要跑步进入新社会!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集体化”的浪潮席卷一切,私有财产这个概念,正在被一点点地从根子上挖掉。
田地归了集体,牲口归了集体,就连锅碗瓢盆都交上去炼钢了。
在这种风口浪尖上,突然冒出来一个“私有房产”的问题,还是这么大一座青砖小院,这简直就是往枪口上撞!
他赵长发只是一个生产大队的队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这事要是办了,把院子给了这个“小侨眷”,万一将来上面追查下来,说他破坏集体化,给他扣上一顶大帽子,他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要是不办……
赵长发偷偷觑了一眼沈凌峰。
这孩子虽然小,但身后站着的是一尊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佛。得罪了这种人,人家都不需要跟你讲政策,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
收了人家的重礼,要是办不成事,怎么交代?
办了事,要是将来出了问题,谁来担这个责任?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一滴滴地往下淌。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开始打起了官腔。
“咳咳……那个,小同志啊……”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重一些,“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们……我们都了解了。你们全家的爱国之心,我们是非常感动的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是呢,这个事情……它有点复杂。你看啊,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政策……它变了嘛!”
“我们现在搞的是人民公社,一切生产资料都要归集体所有。这个房产嘛,虽然地契是你的,但它毕竟坐落在我们公社的土地上。这个所有权的问题,就……就需要重新研究研究了。”
“你放心,我们绝对不是不给你办。我们是非常重视海外侨胞的感情的!只是这个程序上,要走一走。我们需要……需要开个会,讨论一下,然后再向公社领导汇报。你看,这样好不好?”
赵长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凌峰的表情。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重视”,又把问题归结于“政策”和“程序”,把皮球踢给了“集体”和“上级领导”,可以说是官场上的标准话术。
对付一般的老百姓,这套说辞百试百灵。
然而,他面对的是沈凌峰。
一个拥有成年风水大师灵魂的“六岁孩童”。
沈凌峰静静地听着,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然后歪了歪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天真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