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
陈石头骑着黄鱼车,蹬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车轮碾过柏油马路,发出轻快而有节奏的“咔哒”声,仿佛是他心跳的节拍。
“小峰,坐稳了!”他回头喊了一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沈凌峰坐在车斗里,小小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晃动。
他仰头看着师兄被汗水浸湿的宽厚脊背,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橘子水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但更甜的是这种踏实的感觉。
有了车,再多的鱼也不愁运了。
从宽阔的浦东大道拐进通往棚户区的岔路,世界瞬间变了模样。
平整的马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路两旁高大的水杉树消失不见,取而代的是东倒西歪、用油毛毡和破木板搭建的窝棚。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煤烟、霉味和劣质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那是贫穷独有的味道。
黄鱼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车轮碾过碎石和硬泥块,发出的不再是轻快的“咔哒”声,而是沉闷而费力的“咯噔……咯噔……”声。
这声音,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潭。
第一个探出头来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光着脚丫,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黄澄澄的鼻涕。他正蹲在门口用树枝戳蚂蚁,听到声音,茫然地抬起头。
当他看清那辆在夕阳下泛着金属光泽的黄鱼车,以及车上那个壮得像头牛犊子的陈石头时,手里的树枝“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嘴巴慢慢张大,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车……车……”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然后猛地转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冲着黑漆漆的窝棚里尖叫,“阿爸!阿妈!快来看!‘小戆大’家……他们有车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拉响了警报。
“嗡——”
一瞬间,沉寂的棚户区活了过来。
一个,两个,十几个……光着屁股的、穿着开裆裤的、拖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像一群嗅到蜜糖的蚂蚁,从各个角落的窝棚里钻了出来。
他们先是远远地站着,用一种混杂着惊奇、羡慕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辆缓缓驶来的黄鱼车。
这可是黄鱼车啊!
他们只在浦东大道上见过,那是属于工厂、属于单位。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东西跟他们生活的世界隔着一道天堑。
可现在,这道天堑被填平了。
骑车的是棚户区里最穷的家伙,那个不是帮人“磨剪子戗菜刀”,就是帮人修屋顶搬东西的陈石头。
车上坐着的,是那个更出名的“小戆大”,那个动不动就会发疯,拿着石头砸人的傻子。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了。
“真的是黄鱼车!”
“那个大个子骑回来的车!”
孩子们兴奋地叫嚷着,汇成一股洪流,追着黄鱼车跑了起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在车子周围形成一个移动的包围圈,叽叽喳喳,像一群炸了窝的麻雀。
有几个胆子大的,悄悄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冰凉的、涂着黑漆的铁皮车斗,指尖刚要触碰到,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引来一阵哄笑。
陈石头被这阵仗搞得手足无措。
他紧紧握着车把,额头上的汗冒得更凶了。
被人围观的感觉很新奇,但更多的是紧张,他生怕哪个孩子不长眼被车轮碾到。
“哎!哎!都让开点!别靠太近!”他笨拙地喊着,声音被淹没在孩子们的吵嚷声中。
而车斗里的沈凌峰,则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就在拐进岔路口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灵动和聪慧就瞬间褪去。他的眼神变得空洞、呆滞,仿佛失去了焦点,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头顶那片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他的嘴角微微下撇,一丝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滑落,挂在下巴上,欲坠不坠。
他对周围的喧闹和指点充耳不闻,小小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摇晃,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副痴傻的模样,和他身下这辆在棚户区里代表着“巨富”的黄鱼车,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反差。
一个跑在最前面的半大小子,外号叫“泥猴”,他仗着胆子大,绕到车子侧面,想跳起来扒住车斗的边缘。
他的手刚要碰到,恰好对上了沈凌峰转过来的脸。
“泥猴”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想起了自家姆妈的警告:“离那个‘小戆大’远点!当心被他用石头砸!”
他怪叫一声,像被火烫了屁股,猛地后退几步,差点摔个屁股墩。
“看什么看!傻子!”他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却再也不敢上前。
孩子们虽然顽劣,但对“傻子”和“疯子”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沈凌峰这精准的“戆大”表演,成功在他和好奇的人群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线。
他们可以围观,可以羡慕,但不敢亵渎。
孩子们的喧闹只是前奏,真正的主角,是那些窝棚里的大人。
门帘被掀开,窗户被推开,一道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这辆黄鱼车上。
这些目光比孩子们的更加复杂,更加沉重。
“老天爷……磨刀的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