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凌晨寅时二刻
临安城还沉睡在一片浓重的晨雾之中,只有皇宫方向传来的更鼓声,沉闷地敲击着黎明的寂静。
丽正门,此刻正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巍峨的城楼隐没在雾气里,只能看见那两扇朱红色的铜钉大门紧紧闭合。
城门外,一支庞大得有些诡异的车队,正静静地停在金水桥前。
几百辆大车,在雾气中排成长龙。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的咸腥味。
那是几万斤经过长途跋涉、在闷热船舱里发酵过的黄鱼鲞的味道。
史弥远站在车队最前方,身上的绯红官袍被雾气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手里死死攥着那把折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大人。”
叶适从后面快步走上来,手里拿着一个日晷模型看了看天色,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还有一个时辰,景阳钟就要响了。钟声一响,百官入班。若是那时候您还没带着钱站在紫宸殿上,那就是违期。军令状一动,谁也救不了咱们。”
史弥远深吸了一口气,那股鱼腥味冲进肺里,让他原本躁动的心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知道。”
史弥远盯着那扇紧闭的宫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赵汝愚这只老狐狸,在运河上没拦住我,就想在最后这一道门坎上把我卡死。他在宫里一定安排了人。”
“那怎么办?”叶适问。
“硬闯是造反。但若是进不去,也是个死。”
史弥远猛地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兵队长低喝道:“把那面国用使的旗帜打起来!给我喊门!我就不信,这皇宫大内,还能把给官家送钱的人挡在外面!”
“是!”
亲兵队长大喝一声,几名大汉挥舞着旗帜,冲着城楼高喊:“国用使史弥远,奉旨押运国帑进京!速速开门!眈误了朝会,唯你们是问!”
声音穿透浓雾,在城墙上回荡。
片刻之后,城楼上响起一阵甲叶碰撞的哗啦声。一个吊篮缓缓放下,里面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武将。
那人跳下吊篮,手按腰刀,大步走到金水桥头,挡住了史弥远的去路。
借着气死风灯的微光,史弥远看清了来人的脸。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刘光。
史弥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刘光是赵汝愚的死党,也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当初赵汝愚为了掌控禁军,特意把他从边关调回来,就是为了守住这道宫门。
“哟,这不是史国用吗?”
刘光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身体却象钉子一样扎在桥头,纹丝不动,“大清早的,带着这么一队臭烘烘的车马闯宫,您这是要逼宫呢,还是要熏死官家啊?”
史弥远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死死盯着刘光。
这是一条绝户计。
史弥远根本没有想到赵汝愚会做的这么绝!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东方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钟鼓司的预备鼓声。
史弥远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但他没有绝望。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查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
硬闯?不行,刘光身后有几百名弓弩手,硬闯就是造反,正中下怀。
贿赂?刘光这种死党,给金山银山也没用。
派人翻墙去找韩侂胄?来不及了,韩侂胄此刻肯定已经被赵党围攻,自顾不暇。
“先生。”史弥远压低声音,手悄悄摸向了袖子里藏着的一把短匕首,“如果我挟持刘光……”
“不可!”叶适大惊,死死按住他的手,“这是丽正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禁军大将,不管有没有钱,你都死定了!”
“那难道就在这儿等死?”史弥远咬牙切齿,眼中的血丝如同困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
就在史弥远几乎要忍不住孤注一掷的时候。
“吱呀——”
一声沉重而刺耳的摩擦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刘光也皱眉回头。
那不是丽正门的声音。那是距离丽正门不远处,平时极少开启,专门供御膳房采办、水车杂役进出的侧门——东华门。
在大雾中,那扇厚重的侧门,竟然缓缓开了一条缝。
一盏昏黄的风灯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身穿从五品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着一队捧着拂尘的小黄门,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步态轻盈。
太监走到金水桥边,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场面,捏着兰花指,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哎哟喂——这是干嘛呢?大清早的,这么大阵仗?”
刘光皱眉。内廷的人?
“这位公公,本将正在查验可疑车辆,执行宫禁。”刘光虽然横,但对这些整天在皇帝身边转悠的家奴还是有几分忌惮,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可疑?”
那太监翻了个白眼,声音变得尖细而阴阳怪气:
“刘将军,您这鼻子是摆设吗?这么大的咸鱼味儿闻不见?”
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在刘光眼前晃了晃。
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内苑采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