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上转着,转掉了又拍拍手道:“就走,这几天真是忙死了。瞧你一个人可怜样的,这半壶绿蚁留给你自斟自饮吧。”
法玄拾起地上的书,坐回到那张靠背笔直的椅子里,扫了眼瓷瓶,笑道:“你这不是叫我玩忽职守么?樊兄好心计啊。”
“啧啧啧,不懂人生乐趣。不喝还我。”说着便出伸手来。
那瓶却被法玄先一步抢到手里,又截住樊光黎的手腕道:“哎哎,樊兄一片真心,哪有要回去之理?我明日带给呈微尝尝。”
“哦哟,真是亲兄弟不敌你那拐着弯的师兄。你揣着吧,我走了。”
“回去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安。”
踏出半个门的腿又收了回来,转身呲牙笑道:“得嘞。你今年也不打算去瞧宋司礿?”
“他不需要。”法玄的语气很冰冷,在这个总角之交的面前,所有掩饰均无效。
见法玄仍是心存芥蒂,樊光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关切道:“行,不说他。你晚上机灵点儿,兄弟先走一步啦。”
待脚步渐远,这座灰土土的旧书库又重回孤寂,偶有鱼蠹声声。法玄用手指点着瓷瓶上的圆盖,并不打开。他连着叹了好几声,望向窗外若有若无的孤月,轻阖双眼,眼角的浅痣就又被盖住了。
那位宋司礿十几年前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他的记忆如此清晰,清晰到令人绝望。
什么“爹爹没有办法”“和你娘走吧,我不能再是你爹爹了”“只有王大人愿意帮我实现毕生所愿,你和孩子就不能成全我吗?”种种,这些话就像藏在耳朵里的毒虫,不时钻出来咬上他几口,钻心地疼。
想起阿娘来,那人手里滴血的刀,还有那句“奉宁,娘走了,好好活着......”此刻占满了他全部的思想。几乎不能再思考,明明那么遥远,眼底仍是湿润了。
就在他恍惚之际,记忆中最可恨的声音此时竟如此真切地响起。
“宁儿,你怎么了?”
这声问惊得法玄几乎跳起,那把坐着不太舒服的椅子“咚”地倒了下去。
这张刻满了虚伪、懦弱与自私的脸,像个吃剩的桃核儿一样,真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自做道官以来,法玄只与宋敬方遥遥对望过几面,他记忆中高山那般的模样早已陷入地底。像这样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已经太久不曾有过了。
虽说还隔了张桌子,法玄却仍觉得近。他极力压制住即将喷涌的愤怒与怨恨,往后退了两步,攥紧拳头,从喉咙里挤出声道:“地阁书库无异常,司礿大人请回吧。”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来人,简直要冒出火苗来。
“哦,我只是来看看你。机运司的司礿不能来看望属下吗?”宋敬方也不顾法玄那边剑拔弩张的氛围,自己找了张椅子就坐下了,甚至伸手抓过那瓷瓶来嗅了嗅。
“不需要。请离开。”将那瓷瓶夺回,他仍是站立着,以凌人之势盯视着宋敬方。
宋司礿苦笑道:“宁儿,爹爹确实有口难言。只有到了我这个境地你才会明白。”
“把你的伪善心思用到王家女身上吧。”
听了法玄冰冷的言语,宋敬方忽然安静了一会儿,抽了抽嘴角低声道:“她上个月病逝了。”
得了这一消息,法玄并未表现出惊讶。他敛了些怒意,扶起椅子来,缓缓坐下道:“丈夫为人不正,妻子遭牵连。害了我娘和她两条命,你不会善终。”
“小小年纪,怎么讲出这样恶毒的话来。”宋敬方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好多年了,他的宁儿终于说出几句不同的东西。
“什么人听什么话。你若还是那一套说辞便速速离开,我听够了。”法玄摆出一脸不屑的表情,将那瓷瓶紧紧攥在手中。
宋敬方顿了顿,看着法玄紧凝的眉。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话锋一转道:“你那几个师弟当中,出了断流神剑,对吗?神兽认神兵,特地让白鹿夫诸现身混淆视听,不怕引来洪灾么?”
“司礿大人精于巧算,何必忧虑。”
此刻,他快步走到法玄身旁,语气稍显焦急道:“孩子,这条路太危险了。离开朝堂,隐退去吧。”他想要抓住儿子的肩膀,手刚抬起,又垂了下去。
“你行得,我更行得,还要赢过你。”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自诩父亲的杀母仇人,眼神坚定而锋利,不掺半分假。
宋敬方后退了半步,在桌旁来回踱着,半晌驻足道:“那咱们不做道官了,爹爹帮你转做言官。只要离开玄门,多少还有些活路可走的。”
“不需要了。你没打算给我们留活路。”
他顿了顿,仍是笑着,用那生分的手指了指桌上的瓷瓶道:“好,咱们下次再说。这酒也留着吧。”
“留不住,这酒配不上你的人生抱负。王太傅如此器重你,赏赐的美酒不够多么?”
“酒再甘美又如何?我这孤家寡人如今是食不知味啊。”说这话时,宋敬方好像一只扁扁的蹴鞠。他勾着背滑落到椅子里,看上去满是尘土与划痕。
“与我无关。”
“是该绝情些。这样也好。”嘴里念叨着,兀自站起身来,缓步侧立在门口,浅笑一声道: “断流神剑的事,你不说,便只能一个个地试了。”语罢,转个弯便缓缓出门去了。今夜,他迟了许多年岁终于鼓起的勇气,在这瞬间被彻底击溃。作为父亲的尊严,也早已碎烂得不成形状。
法玄沉默地伏在案上,露出了属于孩童的委屈神情。仅三秒过后,他又重新拿起了笔,脸色如常。内心的波澜使他没有察觉到皇城上空的变化,直到阵阵兽吼声如巨浪般响起。
“你个木脑袋,这是幻影符,不是瞬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