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过许多年华,也曾辗转过许多不同的人之手。
再看题目,《百年歌》。
杨慎轻轻地叹一口气,猜到了这首曲子来源于何处。
当年三垂冈之战,晋王李克用大破敌军,设宴庆功。
宴上,他奏起了陆机的《百年歌》,弹到年华衰退之音,满座皆怆然落泪。
李存勖时年五岁,亦在侧座,李克用笑中带泪,抚摸着他的脊背说:“吾今老矣,二十年后,亚子代我战于此处!”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二十年后,李存勖起兵灭梁,疾驰六日,大破敌军,驻军于三垂冈故地,慨然泪下曰:“此父王置酒处也!”
从曲谱的折旧程度上来看,大约这些年间,李存勖没少找人复刻这首曲子,但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弹出记忆中的音节。
故人已逝,思君不可追。
旧游何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杨慎双手将曲谱递还给李存勖,摇头道:“恕我无能为力,万朝的琵琶圣手不少,陛下不妨去寻褚蒜子女帝位面的谢尚将军,又或者王昭君。”
李存勖却坚持道:“试试吧。”
说着,便递上了琵琶。
杨慎到底拗不过他,只得抱着琵琶在窗前坐下,半边身子落在了夕阳中,迎向霞光绮丽,晚风入帘,信手一拨弦。
流光照耀着他白净的指尖,也落在水晶般的琴弦上,晶莹欲碎,仿佛有一片如水的时光在静默流淌。
一开始,还有点生疏滞涩,越弹越渐入佳境。
李存勖自己就是音律大师,精于此道,顿时听出了真东西,一下坐直了身子。
他迎合着这个音调,唱起《百年歌》:
“一十时,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幽幽绕梁。
杨慎眼眸微闭,指尖仍停留在弦上,缓缓压下最后一丝颤音。
“可惜了”,李存勖眉峰微蹙,“你其他都很好,唯独腕力欠缺了些。这一句「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本该是高.潮,可你的音上不去。”
杨慎神色无奈:“这没办法,我只是个文人。”
虽然是文人中的变异品种,擅长骑射,身手还不错,但毕竟没亲自去过沙场。
倘若把镇西将军谢尚换过来,大约会更好。
琵琶有很多激烈的曲子,如《十面埋伏》,再如今日这首《百年歌》,确实要耗费好一番气骨与心力,更适合真正的将军弹奏。
李存勖点点头,若有所思:“你再来一次,朕听着。”
杨慎依言照做。
到那一句「力可扛鼎志干云」的时候,李存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从下方托住了他手腕,极其精细地使力,恰到好处地滑过了这个音。
又在下一句来临前,及时松开。
进入第五音「荷旄仗节镇邦家」,直接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带动拂过整个音部,直到最后一声,弦音落定。
“此曲的技法已然尽善尽美”,李存勖叹道,“即便在朕请人复奏的所有《百年歌》中,也可名列第一。”
唯一有所欠缺的,便是感情。
杨慎毕竟只是个少年人,阅历还不够,李存勖自己也还风华正茂。
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哪能体会到当年李克用征战半生,白发苍苍,听曲落泪的悲恸?
杨慎微微抿唇,面容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好似霁月明霞一般,愈发显得眉眼温朗明媚:“陛下谬赞。”
李存勖有些好奇地问:“你既然弹得这么好,为什么后来不弹了?”
杨慎沉默许久,神色有些低落:“世人喜欢,我也喜欢,但朝中人不喜欢。”
李存勖挑眉:“愿闻其详。”
杨慎便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候,他刚状元及第。
常在清风明月夜,绾两角髻,着单纱半臂,背负琵琶,共二三友人清客,携尊酒,席地坐西长安街上,酒酣和唱,撮拨到晓【1】。
天天弹,洒脱率性至极。
后来有一次,首辅李东阳上朝,路过此地,很为琵琶声惊异,就停车问,弹者是谁。
杨慎抱着琵琶起身,斟给他一杯酒,灿然笑道:“朝期尚早,愿为先生更弹。”
一曲弹罢,不知东方之既白。
李东阳明显欣赏不来他这种狂生作风,耐心听完一曲,就对他说:“公子韵度,自足千古,何必躬亲丝竹乃擅风华。”
杨廷和听闻这个传言,很不高兴。
他本想让儿子拜入李东阳门下来着,结果忽然闹出这一茬,回去就将人训了一顿。
杨慎从此就不再抚弦了。
自是长安一片月,绝不闻琵琶声矣。
李存勖听完这个「街头歌手被迫回归家庭(?)」的故事,不由眉梢一抬,沾上了恚怒之色:“这老登好没道理!你好心给他弹曲子,他竟然反过来向你家长告状!”
杨慎委婉地说:“……庄宗陛下,他毕竟是我的老师。”
太惨了,李存勖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以后什么时候想弹琵琶了,就到朕的营帐中来,没人敢拦你。”
杨慎的眼眸亮了亮,轻声说:“好。”
……
数日后,朱厚照兴冲冲地完成了逃跑计划,成功开溜。
最高端的逃跑,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计划。
是这样的:
李亚子以排练军阵的名义,邀请他带着一队亲兵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