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帕给他擦身子,一边拨开融进溃烂伤口的衣物。又用烈酒给沈冰泉的伤消毒,洒了新的疮药,裹上新的纱布。
沈鹤亭一边包扎,一边问:“花相来找过义父?”
“找过,问你的事,”沈冰泉闭着眼,“我告诉了他点。”
“怎么说的?”沈鹤亭不紧张,“他在我面前提起了梁氏。”
“他那是诈你,”沈冰泉还沉浸在一些美好的幻觉中,语气不紧不慢,“我只告诉他,当年我是在姚遇棠手里接过的你。关于老王爷的,可只字没提。”
沈冰泉说到这,转头看向沈鹤亭。他将手帕扔回了水盆,自言自语道:“他如果知道了,会如何?”
“你捏着他儿子闺女,你觉得他会如何?”沈冰泉抬起手臂搭在沈鹤亭的肩头,“花从文的命根子在你手里,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冰泉的想法与沈鹤亭不谋而合,青年抬起头,月光落进他的眼眸。
“花从文叱咤风云一辈子,四大世家上千口子人还都指望他,”沈冰泉老眼浑浊,但能参透鄞都的风云,“花蒲容朱,怎么可能允准被一个太监骑到头上,靖州战乱,那是他们合起伙来警告你。”
“告诉我不配染指世家的利益,”沈鹤亭说,“他们便捅了北疆,受害的百姓自然会把罪过赖到我一个‘奸人’头上。倘若我留守鄞都,各方诘难就会接踵而至,万人攻讦之下,连小太后都保不住我,反倒引火烧身。”
“四爷是聪明孩子,”沈冰泉慈爱地笑了,“鄞都即将火起,四爷不妨一走了之。世家一群衣冠禽兽,从始至终他们都想的是怎么让自己手握更多的权财,所作所为从不把天下放在眼里。他们没法忍受小太后,这跟阉人称帝并无区别。故而会继续逼花从文上位,四爷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四大家便会同室操戈,为了点权势相互撕咬。”
“我明白了,”沈鹤亭极为耐心地伺候沈冰泉,把老义父梳洗干净,端过食盒在他面前摆开。凉菜热菜还有糕点摆了十几个小碟子,沈鹤亭就蹲在沈冰泉旁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
“那花从文再来,义父就告诉他罢。”
—
“天字六十八号,李顽。”
狱卒将考试号牌挂在李顽牢房门口,贡院专门派到刑部狱监考的陈勇志与锦衣卫佥事盛誉四目监视李顽作文。
狱卒给他们俩都准备了茶点与太师椅,陈勇志很吃这一套,一手捧着考卷一手拖茶盏,翘着二郎腿打量牢房内等待开考时辰的李顽。
盛誉态度则相反,他右手搭在绣春刀柄上,四处观察刑部狱是否安全,持沈鹤亭令牌责令十米之内不许审问拷打,以保障李顽的三日会考顺利进行。
陈勇志用茶盏盖撇去浮沫:“盛佥事不必多此一举,此乃刑部大牢,这世间没有比这更让人待不下去的地方了。即便十米之内无拷打嘶叫声,这冲天的血腥与尸体的腥臭味,换做是前朝的状元,也中不了举人!”
盛誉瞧他这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就知掌印说的真不错,开口警告道:“中不中举是李监生的事,尽不尽职是我与阁下的事。重开秋闱乃沈掌印一手操办,倘若阁下浑水摸鱼,被沈掌印知道了,定为您找到比刑部大牢更让人生不如死的地界。”
“哎哟盛佥事可不要动气哇。”陈勇志回头瞥一眼日晷,一拍脑门,“光顾着跟佥事说话了,忘了发考卷!”
李顽缓慢地歪过头,狭长的吊梢眼将其中的鄙视与不齿都悄悄藏起来,自陈勇志的视角看过去,只觉得这女子眼里有股特殊的冰冷。
陈勇志撕去封卷的书道,将长卷在李顽面前徐徐展开。
她并没有急于落笔,而是抬起头望向窗外。巳时的阳光已经开始暖人心房了,恰好映亮书案上的考卷。可惜映在李顽脸上有些刺眼,她眨眨眼睛,其实很享受晒太阳的时光。她听见墙角小鼠的作作索索,听见已经被拉得很远但依旧听得非常清晰的嘶吼声,听见萌芽破开荒芜的心田,抓着光骑风而上。
今后的路在哪,李顽不知道,也许做完这篇文章,她就要踏上前往西南蛮夷之地的流亡路,也许被李璞的死所累,换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无论如何,李顽都可以坦然接受。因为她能见到重开秋闱的考卷,能以“女子李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进入科举,她已经是大瀚开国以来,最幸运的女子。
提笔落下姓名,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花纭。
初见时她们之间隔着一道烈火,犹如世事人心的沟壑。她以为这道天堑对岸的人们都是腐朽而疯狂的恶魔,但花纭站在其中,义无反顾且拼尽全力地去跨越天堑,将深渊之中的李顽往上拉了一把。
花纭就好像那束映亮李顽考卷的光,映亮了她绝望而晦暗的漫漫长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陈勇志吃饱了茶点便打瞌睡。盛誉熬鹰似地盯着李顽——手上的考卷。因为李顽不知道,她每在陈勇志给的答卷上多写一个字,盛誉的心就往上又悬了一个台阶。
写得完吗?
李顽磨磨蹭蹭地绣花,最后到了晚上昏沉沉地栽倒在书案上。盛誉一直紧盯李顽,见此立刻冲到她身边去探气息。
……有气儿。
只是腮帮子压住了毛笔,墨汁浸透了考卷也弄脏了她干净的清秀的脸颊。盛誉忍不住心疼地瞥她被污染的答卷,心道好不容易写了那么久,明日还要换纸重新再来。他摇摇头,终于坐进了太师椅,舒适地舒一口气。
李顽数着他们二人的鼾声睁眼。黑夜里,她眸中犹如点燃了不屈的星火一般明亮。她从袖中取出实现得到的第二份空白答卷,此时也顾不得书正楷,就这最后一点灯油,龙飞凤舞地落下她真正要参试的文章。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