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是谁,也没接魏渊那句“该杀”,脸色却越发阴沉:“今冬分外寒冷,陇右发了雪灾,朕诏发李威,命其开仓赈济,而这厮竟敢阳奉阴违!”
李威,陇西李氏现在的家主。李氏盘踞陇西多年,屡屡自矜,而今,竟然连皇命都敢违了。
“当务之急是另派钦差督促赈灾,否则恐生民变。"魏渊亦愤怒,然而毕竞平民出身,不在意臣下对皇权的挑衅,无法对永德帝感同身受,这时反而显出厂分贤主的冷静与博爱。
“正是如此,朕已派人前去,可是李威……若是能挥刀一斩便好了。“永德帝亦是恨得咬牙切齿,说句实话,傥襄的易主算不得什么,伽昙的冒犯也不过尔尔,最让人齿冷的,莫过于君臣之间同床异梦。更不要说,大雍皇室与世家同床异梦,其实已经很久了。太祖开国时,一度把世家教训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可没奈何,王朝没传下三代,复又生变。大约是从昭公主与永德帝的阿翁德宗朝开始,太子未立,皇子之间相互倾轧,多少有意尊位的不肖子孙暗中勾结世家,许以重利,只求所谓"守望相助",德宗老而昏聩,并不加以约束,世家气焰复兴伊始。而先帝睿宗虽然一生致力于制衡世家,可毕竟临朝不过十余载,难见其效。到了昭公主摄政时,世家更是猖狂,欺负姐弟二人孤弱,险些乱了朝纲。虽然魏渊没得到昭公主镇压这些逆臣的记忆,但料想也是一场苦仗。而今,两方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倘若真是从世家里出了那么一窝叛国贼,皇室将其斩杀,也算师出有名,可是没有,这些家伙一个个精明得很,只是态度暧昧,甚至连态度暖昧也不算板上钉钉,如果这些世家公卿一口咬定维护两国盟好乃为国大计,现实如此,永德帝又能说什么?“急不得。"魏渊按了按永德帝的肩:“且让这些老匹夫猖狂着。”魏渊还记得自己的来意:“说起来,宫中隐匿乱党,阿昀打算如何?”“我知道阿姊的意思。"永德帝道:“我不是盲动的人。”他把手盖上魏渊的手:“但是天子的长子不能白白就死,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我也心疼青雀,青雀的仇一定要报,但是你要等,你要忍,等有心人沉不住气,等退潮了,水里的鱼浮出来。“魏渊知道永德帝也不欲大兴牢狱,欣慰之余叮嘱几句。
永德帝漫不经心点头。
魏渊见好就收:“还有宫中关于阿姊的传言,还要劳烦阿昀吩咐樊将军,务请樊将军肃清宫纪。”
永德帝状似惊讶:“我还以为,阿姊会乐见其成,毕竞此前崔檀还在宫中大肆传谣……
“此一时,彼一时。“魏渊微微摇头:“当时也只是被迫应对,才出此下策,而今血影案既破,又何必趟这一趟浑水,染这一身腥臊?”“倒是难得见到阿姊如此开通。”他喟叹一声,又问:“自阿姊从云阳行宫回来,仿佛身体强健了许多。”
“…心情也仿佛开朗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魏渊竟然觉得永德帝的目光有几分锐利审慎。一霎的动物直觉为魏渊做出了选择,她垂下眼,声音轻轻的,几分怅然:“是嘛………
“我也只是……不想让亲者太过忧心。”
这一套在永德帝这里总是吃得很开,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他去牵魏渊的手:“不管怎么说,阿姊肯振作起来,弟弟便开心。”魏渊没在宫中留宿,从紫宸殿出来,径直回了昭公主府。十三的建议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虽然魏渊演得还算逼真,但最好还是不与昭公主往日的亲旧多加接触。
尤其是宫中生杀予夺的那位,稍有不慎,就是玩火自焚。况且,魏渊总觉得永德帝已经起了疑心。
虽然永德帝表现得体贴,但魏渊直觉,姐姐好起来,他心中远非他所说的那样快活。
能感受到他隐隐的紧绷和戒备,为什么呢?担心阿姊活跃起来,会夺他的权吗?
如果真是这样,多可笑啊,只是一位公主而已,在大雍朝-一一个从未有过女帝的国度;在中原地区--一个从未有过女帝的方域,居然也会受到皇室正统的忌惮?
又多可悲。
他明明是昭公主视若珍宝的孩子。
魏渊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任何人的心心思,但对永德帝,她希望抱有一线慎思。
又或许是昭公主的身体,昭公主跃动的心脏,在她灵魂湮灭后,依然对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抱有的留恋。
魏渊决意把事情做得更隐蔽些,能够经由崔檀的手去做的事,就不会再亲自伸手去沾。
户部尚书府。
老尚书许道济捧着茶盏,指尖摩挲着釉面裂冰纹,忽而轻笑一声:“陛下今晨又摔了折子?”
对面其次子许仲辛低头研墨,同样浸淫官场多年,见识也快如父亲一样老道:“陇西天高皇帝远,李威这些年是越发猖狂了。”“驳得好啊。"许道济吹开茶沫,看向窗外霜雪:“李家握着陇西粮道,陛下要开仓,得先问他们库房钥匙往哪边转一一你当那些粮真是朝廷的?"他枯指点向北方隐约的灯火,“那是世家的钱袋、刀鞘、喉舌。”许仲辛不急反笑:“那他们可想左了,今上可不是龙椅上描金的偶人。”许道济悠悠地:“青州三县七成的田,地契姓裴;云梦泽畔的渔盐,账本姓谢。更莫说清河崔氏的书院,养出的门生占着六部半数交椅一一”“世家是长在龙脉上的藤,你斩它根茎,它便吸干你的血续命。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他摇摇头:“任重道远呐。”
俗事爱往一处赶,魏渊刚一回府,下了马车坐着软轿路过正殿,就见留在府中打理的羊岁宁急匆匆赶来,额头还带着汗,她一向沉稳,少见如此急躁。急急忙忙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亮如洪钟,带着几分急切的关心:
“璎珞奴一一”
一惊,魏渊还未反应过来是谁唤她一-唤昭公主的小字,就见一人拄着凤头拐杖过来,白发苍苍,而精神霎铄。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