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第17场,晨光戏,准备!”
场记板清脆的响声在凌晨五点的摄影棚里回荡。
谢飞和田壮壮同时向前倾身,齐默身后两双眼睛紧盯着监视器。
画面里,蓝天野的手腕以一种奇特的频率颤抖着,瓷碗里的粥面荡起细密的波纹。
“停!”齐默突然从导演椅上弹起来,“蓝老,您的手”
“故意的。”蓝天野缓缓放下瓷碗,碗底与木质茶几接触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老人抬起右手,在空中模拟着倒茶的动作,“58年人艺排《茶馆》,于是之老师教我的。”他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王利发给常四爷续茶时,手腕要这么抖。”
老人的手腕突然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像是握着无形的茶壶。
“三下快,一下慢,跟二胡的抖弓一个理儿。”
于蓝的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伸出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右手,在空气中跟着比划:“汤晓丹导演更绝,61年拍《革命家庭》,让我对着秒表练单边嘴角抽搐。”
她的左脸突然抽动了一下,精确地呈现出0.5秒的痉挛,“周莲看到丈夫遗物时,就是这个节奏。”场记小张的笔尖在纸上悬停了片刻,然后飞快记录:“10月19日9:23AM,蓝老即兴表演课:颤抖的韵律=1.5秒/次(附注:需购买老式秒表)”
监视器突然闪烁了一下。画面里的于蓝正在试戏,左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而右眼却干涩如常。这个精确到毫秒的生理反应,让站在后面的巩俐手一抖,保温杯里的热水洒在了戏服上。
“天. . .”巩俐慌忙用袖子去擦,“这怎么做到的?”
田壮壮从导演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个棕色小玻璃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泛黄。“82年的老玩意儿。”他拧开瓶盖,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飘出来,“北影厂特制,薄荷脑加甘油,3:7的比例。”他蘸了一点涂在自己左眼下睑,只见田壮壮的左眼立刻泛起泪光,而右眼毫无反应。
“看好了,《骆驼祥子》里,斯琴高娃的"虎妞难产'就是这么拍的。”
道具组的小王突然举手:“田导,这配方,.”
“早失传啦!”谢飞插话道,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搪瓷缸子,“现在都用人工泪液,假得很。”他啜了一口浓茶,“当年我们在五七干校,用风油精都能演出七种哭法。”
齐默突然抓起对讲机:“灯光组,把主光再调暗15%。”
他转向蓝天野,“蓝老,您刚才那个抖腕.”
“要带点滞涩感是吧?”老人会意地点头,重新端起碗。
这次他的手腕动作变得沉重,像是对抗着无形的阻力,“49年我被关在渣滓洞,特务把我的手.”话没说完,碗里的粥突然洒出几滴,正好落在剧本上“相濡以沫”四个字旁边。
场记本又被翻过一页,新添的笔记已经挤到边缘:“重要:真实颤抖会引发连锁反应,需准备十条备用戏服。”
当正午光终于透过棚顶的菱形玻璃照射进来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那道金色的光柱正好落在蓝天野的手腕上,将他颤抖的轨迹勾勒得清晰可见。
就像半个世纪前,北京人艺排练厅里,老艺术家们传承下来的那些看不见的表演密码。
午饭的喧嚣中,潘虹的筷子在饭盒边缘敲出嘟嘟的忙音,这个即兴的节奏让巩俐的瞳孔微微放大。“听见没?”潘虹的烟嗓压得更低,“83年我拍《人到中年》,陆文婷打电话时就是这个节奏。”她突然抓住巩俐的手腕,“你试试,挂电话前食指要在重拨键上停留0.8秒一一这是人在绝望时本能的犹豫。”
巩俐的手指在桌面上模拟着这个动作,突然顿住:“就像《秋菊打官司》里,我最后那个回眸..”“对喽!”谢飞插话,狮子头的酱汁滴在分镜稿上,“好表演都是相通的。小齐这个剧本妙就妙在. . .”他用筷子尖戳了戳被油渍晕染的擦身戏三个字,“把生理反应和心理反应拧成了一股绳。”田壮壮掰开馒头的手突然停住:“就像《蓝风筝》里.. ”他的声音低下去,“吕丽萍那个流产的长镜头。”
傍晚的读信戏前,蓝天野从老式牛皮钱包里取出那封泛黄的信封时,整个片场安静得能听见纸页摩擦的沙沙声。
老人念出第一个俄语单词时,喉结的颤动清晰可见。场记小张后来在日记里写:“蓝老的俄语带着49年前莫斯科风雪的味道。”
于蓝的轮椅突然向前移动了半米:“你们不知道,当年这封信过海关时”
她的右手精确地比划出拆信的动作,“他把'永远爱你"写在了邮票背面,用放大镜才能看见。”齐默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监视器。
当蓝天野念到我们的白桦林时,他突然举手:“摄影机再推近15公分,我要拍到蓝老瞳孔里的反光。”这个决定造就了全片最魔幻的镜头,在4K修复版里,观众能清晰看到蓝天野眼中倒映的,是1953年莫斯科大剧院的海报残影。
深夜的清场拍摄前,于蓝坚持要亲自调整尿袋的位置。
道具组拿来的是现代医用尿袋,老人只看了一眼就摇头:“太规范了。”
她要田壮壮从旁边侧袋取出个洗得发白的布包:“这是我母亲用过的。”
展开后,上面歪歪扭扭缝着“忍耐二字,看见这个结没?真正的病人都会这么打,防止半夜漏尿。”当于蓝演示“非对称用力”时,她的左手如剧本要求完全松弛,但右手的五根手指却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力度。
拇指和食指紧攥床单,中指微微弓起,无名指和小指保持警惕的悬停。
“这是. .”侯咏的取景器在轻微抖动。
“偏瘫患者的本能。”于蓝平静地解释,“健康的那侧身体会不自觉地补偿患侧。”
她的眼神突然飘向角落里的齐默,“剧本第38页的舞台说明,写的就是这个细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