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绿袍,如同一片片泾渭分明的潮水,在晨光中涌动。
而那些品级更低的,如宋应星这般,则连站在广场上的资格都无。
四十二岁的宋应星,便是这拥挤人潮中的一员。
他今日穿着一身从四品的青色补子官服,补子上绣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云雁。
这身官服,他穿了还不足半年,尚有些不习惯。
格致院祭酒,一个崭新衙门里的崭新官职。
在那些传统士大夫眼中,此乃“奇技淫巧之末”,上不得台面。
因此,宋应星这个祭酒,虽有从四品之尊,在许多同僚眼中,却是个不入流的“匠头”罢了。
宋应星对此倒也浑不在意。
他本就是个务实之人,半生沉浸于田间地头,工坊矿山,考察实务,编撰《天工开物》。
能得天子赏识,将毕生所学用于国家,已是天大的幸事,何必在乎那些虚名?
此刻,他便被淹没在皇极殿外的茫茫人海之中,殿内高台,龙椅御座,自然是望不见的。
宋应星只能随着身前身后的同僚们,挤在丹陛之下的人群中央,勉强能看到皇极殿那高大巍峨的门楣殿角,以及门口侍立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锦衣卫校尉。
周遭是无数穿着相似官袍的身影,一张张或苍老或中年或年轻的脸,此刻都板着,透着一股肃穆与紧张。
没有人交头接耳,只有官靴踩在金砖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晨风吹过官帽上帽翅的轻微嗡鸣。
宋应星垂下眼帘,学着旁人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恭谨肃立的姿态。
每个人心中了然,今日这般大阵仗必有大事发生,而这大事十有八九,与那几个悬了数月之久的尚书职位有关。
“万岁驾到——”
一声悠长尖利的唱喏自殿内深处传来,如同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自殿内响起,随即如波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席卷了整个广场。
宋应星随着人潮,躬身,长揖,深深地弯下腰去。
礼毕,人群依旧鸦雀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穿过巨大的殿门,投向那模糊而至高无上的所在。
皇极殿内,气氛更是凝重如铁。
朱由检身着明黄色龙袍,面沉如水地端坐于御座之上。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仿佛将殿内每一个臣子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那目光不怒自威,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让每一个臣子都下意识地垂下头去。
殿下,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温体仁,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毕自严,一左一右,肃立于百官之首。
他们两位是如今朝堂上仅存的,最能揣摩上意,也最得天子信重的大臣。
今日这朝会的前半段,几乎成了他们三人的“默契戏”。
天子南巡数月,期间虽有邸报快马通传政令,但许多大事终究只是在小范围内决策施行。
这些事情在当时看来,是天子干纲独断,雷厉风行。
但如今回京,面对这满朝文武,一个完备程序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先是毕自严出列,手持象牙笏板,朗声奏报南巡期间,清理江南盐政、整顿漕运、开海试航等事宜所带来的财政收益。
一笔笔惊人的数字从他口中报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块巨石。
“……综上,自圣驾南巡,清查淮扬盐课,得补历年亏欠之款三千二百万两;市舶司开关至今,收取关税合计三百二十八万两……此皆赖陛下天威,洞察弊病,臣等不过奉旨而行,略尽绵薄之力耳。”
毕自严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只讲数字,只讲结果,绝无半句虚言。
殿内一片死寂。
这些数字,对于那些平日只知空谈义理的官员来说,是何等的震撼!
他们争论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国用不足”之题,皇帝南下一趟,几个月功夫,便撬动了如此巨大的财富。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朱由检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恩”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接着,便是温体仁出列。
相比于毕自严的实,温体仁则更擅长于虚,他所要补的,是政治上的手续。
“启奏陛下,”温体仁躬身道,“陛下圣明,南巡期间,与朝鲜国主定下‘攻守同盟’,此乃我大明‘存亡继绝’之仁义,亦是‘御虏于外’之高瞻。礼部已依陛下旨意,备下国书,昭告天下。
朝鲜国主感恩戴德,遣使来朝,如今正在会同馆,等侯陛下召见。此举,使建奴震怖,不敢妄动,实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此事的结果——“建奴震怖,不敢妄动”,又给此事戴上了一顶仁义、高瞻的高帽子,将皇帝的行为完美地嵌入了儒家的话语体系之中。
这便是温体仁的本事。
他总能将皇帝那些看似不合道理的铁腕手段,包装成最符合圣贤之道的英明决策。
皇帝依旧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阶下百官。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吗?
他们不敢。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上一个敢在朝堂上跟皇帝讲道理的,叫钱龙锡。
再上一个,便是那现如今大名鼎鼎的水太凉钱谦益。
至于曾经的周延儒,更是九族尽灭。
这些血淋淋的例子,象一把把尖刀,悬在每一个臣子的头顶上。
他们终于明白,与这位年轻的天子争辩是没有好下场的。
沉默,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