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终是颤抖着手接过他递上的鸠酒一饮而尽。
在太傅倒下的同时,浑身浴血杀出重围闯进来的周斐发了疯般提剑朝他刺来。
这一幕幕已成了他的梦魇,夜夜缠着他。
皇后出声安慰:“陛下最近太累了。”
皇帝却摇了摇头,执意问:“近来朕总是在想,若是朕没有执意推新政,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流民。阿月,你说,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皇后按在皇上太阳穴上的手微微顿了顿,半晌,只说了句:“臣妾不知陛下是对是错,但臣妾近来总想起当初和陛下回京路上的所见所闻。”
当年所见……
皇帝闻言,那些遥远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绵延千里的裂土,十室九空的废城。
抱着孩子的衣衫在街上游荡的疯妇人,被拖进小巷下.体破裂而亡的小乞丐。
争相抢食子女尸体的夫妻,被逼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老农。
申冤无门反被虐杀的农妇,打死流民却毫不在意,扬言不过是罚几两银子罢了的公子哥儿。
哭着说若不是被这世道逼得没了活路,谁又愿意落草为寇的读书人。
那时他们所过之处,皆如人间炼狱。
然而到得盛京后,见到的却是与这一路走来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掷千金夸豪斗富的公子哥儿,被仆人前呼后拥出行游玩的贵女。
奢靡无度处处攀比的贵妇人,日日笙歌,家中筵席不散的权贵。
也正是这截然不同的景象,让初登大位的陛下下定决心,亲自三顾茅庐将本已辞官的太傅从凉州请回来推行新政。
太傅执政这十多年来,手腕铁血,杀伐果断,倒是让京中奢靡攀比的风气淡了不少,民间随处可见的叛乱也逐渐平息,登记在册有田有粮的农民亦是大量增加,算是真正做到了还田于民,国库也慢慢充盈起来。
若不是这场蝗灾……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坐起身,道:“让那孩子进来罢。”
皇后应声,吩咐人拿了裘衣,去接郁筝。
雪落了少女满头,她依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挺直着背跪着。
皇后弯身扶起郁筝,替她披上裘衣,又拂去她头上的雪花,温柔道:“去吧,好好同陛下说。”
郁筝朝着皇后行了一礼,道:“多谢娘娘。”
而后往殿内走去。
殿外,雪花还在飘着,北风也未停歇。
殿内,面容威严的九五至尊与身形单薄的少女隔着案桌一坐一跪,一问一答。
女官芳樱担忧地望着里头,问:“娘娘,您说,陛下会不会放过周小将军?”
皇后看着殿内熟悉又陌生的丈夫,道:“会的。”
芳樱诧异于皇后的笃定。
皇后却是明白。
陛下他……对周家有愧。
外头都说周老太傅是畏罪自尽的,陛下和她却都十分清楚,并不是。
老太傅是被百姓、被文武百官,甚至被陛下逼死的。
这十多年来,周老太傅大刀阔斧地改旧制推新法,无异于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员和树大根深的地方豪族身上放血割肉给那些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
朝中反对周老太傅和新政的声音从未消停过,弹劾周家的折子更是多如牛毛。
好在这些陛下和周太傅都早有预料,也有对策,倒是顶住了许多压力。
然而随着最近两年,老太傅推出的新发对豪族的杀伤力越来越大,朝中反对声也越来激烈。
皇帝虽未曾动摇,却也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偏今年夏时,一场前所未有的蝗灾又席卷半个大齐,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受灾地区百姓颗粒无收。
那些被处处打压只能放血求生的官员豪强们抓住机会,齐心协力利用蝗灾制造出大量流民,在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时,又传出大齐百年都未出现过这么大的天灾,此次蝗灾只怕是老天觉得新法祸国,特意降下来的警示这类谣言。
陛下与太傅自是不信这等鬼话,可让人心寒的是,无数的流民百姓信了。
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苦难,将蝗灾归咎周老太傅,却忘了太傅回京主推行新政前这世道是什么样子。
在有心人的安排下,他们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废除新法,斩杀周太傅这个祸国殃民的妖人。
数万卖掉房屋田地又遭人夺了钱财走投无路的流民涌入盛京,恳求陛下顺应天意,给他们一条活路。
更有满朝文武跪在殿上,求陛下去看看民意,而这其中,还不乏太傅昔日的门生旧友。
她曾跟着陛下一起去盛京城楼上看过,那一日风雨交加,城外衣衫褴褛的流民乌泱泱跪了一地,一眼望不到头。
那些人里,上有年逾古稀的病弱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啼哭婴孩,他们都是陛下和太傅这些年费劲心神想要帮助的对象,甚至前一日,老太傅都在想办法筹赈灾粮,如今他们却将他视为祸国妖孽,跪在风雨中,请求陛下斩杀他。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雄心壮志想要改变这个国家的陛下,一瞬间泄了气。
他从城墙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带了杯毒酒,去了太傅府中。
而蝗灾发生时相互勾结大肆盘剥赈灾粮,利用此次蝗灾制造出无数流民逼死周老太傅的豪族们,却在太傅死后开始高调地捐钱捐粮安抚流民,成了百姓眼中的大善人。
这是何其的可笑。
皇帝与郁筝谈了半日的话。
直至皇后第三次将闹着要见陛下的宸妃打发回去,直至风停雪止,暮色四合时,陛下终于起身,亲手打开那卷空白圣旨,写下诏书,盖上玺印递给郁筝。
郁筝双手接过圣旨,向陛下伏拜行礼,而后起身,踏着暮色往死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