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鼓声再响。
“时辰到!诸生停笔!收卷!”提调官高声唱喏。
皂衣吏员鱼贯入场,逐一敛收墨卷。
生员们神情各异:有如释重负长吁一声的,有愁眉紧锁恨时辰太短的,也有胸有成竹收拾笔砚的。考场内一时人影绰绰、步履杂沓,须臾间便散去七七八八,唯余墨息在浮尘中游荡,狼藉草纸散落案头。
收卷完毕,试卷被迅速封存,送入府学明伦堂后专设的阅卷房。
依制,阅卷由提学官杜延霖主持,府学教授、训导等先行初筛:
他们逐卷批阅,择其优者为荐卷,剔其劣者为落卷,然后提交给杜延霖进行最终的复核查验与等次裁定。
这份决断权柄千钧,牵系着数百士子的功名前程。盖因明代生员分为廪膳生、增广生和附学生三等。廪膳生不仅每月可领官府廪米津贴,更是拔贡入国子监的优先人选,还能充当童生考试的担保人(廪保),地位最显。
而岁试最核心的功能,正是依据成绩对生员进行严格的升降赏罚,即“六等黜陟法”:将考生文章评定为六等。
一、二等为翘楚,可视廪生、增生缺额依次递补,并赏银嘉奖;
三等维持原级,无功无过;
四等勉强合格,却要受扑责(打板子)惩罚,若是廪生停发廪米降为增生,若是增生则降为附生,而附生则维持原级;
五等直接降级,褫夺生员衣冠(青衣),发回社学重读;
至于六等,则革除学籍,黜革为民或充任杂役,永绝科场之路。
此刻,阅卷房内,气氛微妙。
知府王三淮、山阴知县赵中行、会稽知县钱有礼等地方显官,脸上虽挂着恭敬的笑意,眼底深处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揣测。
他们早闻这位杜学台“铁面”、“躬行”的名声,都以为今日考场必起波澜一一严查夹带、揪出替考,更要行使“黜陟”大权,当场抓几个撞刀口的舞弊生员立威,方显雷霆手段。
然而,出人意料!
整整一日,杜延霖除了抛下两道刁钻得让众生员哀鸿遍野的考题外,竞如庙堂塑像,端坐于上座,任凭考棚内有人抓耳挠腮、窥伺左右,甚至对那些本应即时惩戒的细微骚动,始终未置一词,更未动用“黜陟”之权。
这太反常了!
王三淮心头疑云翻涌,暗忖此人必有后招。
他面上却不显,只待吏员最后点卷完毕,便领着众人堆起满面春风,上前拱手齐贺:
“杜学台辛苦!岁试圆满结束,全赖学台主持有方!”
“是啊是啊,学台临场命题,鞭辟入里,绍兴士林得此点拨,实乃三生之幸!”
“考场内外井然,全凭学台威仪所慑!”
一时间,颂声盈耳,几乎要将冷硬的四壁也染上暖色。
就在这时,杜延霖缓缓站起身。
他这一动,登时攫住了全场目光。
“杜学台,您看这阅卷安排……”王三淮试探着问道,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
杜延霖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十余名阅卷官,其中不乏与陆家、李家等当地豪强有千丝万缕联系之人。他神色平静无波,只淡淡道:
“岁试乃国家抡才大典,阅卷更系士子一生荣辱,诸位皆地方饱学之士,望尔等务必秉公详判,不失之毫厘。本官与王府台、赵县尊、钱县尊在此坐镇,若有疑难,可随时呈阅。明日破晓之前,务必批完试卷。”
“是,谨遵学台钧命!”众阅卷官齐声应诺,各自落座,展卷、蘸朱。
阅卷室内顿时只剩下纸张翻动、朱笔批点的沙沙声,气氛凝重而压抑。
王三淮、赵中行、钱有礼等人交换着眼神,心中疑窦丛生。
杜延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竞不动分毫?
他不插手阅卷,更无亲裁等第之意?只端坐着……静候名单出炉?
他气势汹汹而来,临场命题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此刻却如此“规矩”?
这绝不合其声名!
王三淮心中念头急转:莫非……他初来乍到,被绍兴这潭深水吓住了?临场命题已是极限,不敢再深究阅卷环节?又或者,他是在等待什么?等待我们自乱阵脚?
阅卷房内,烛泪垂凝,窗纸泛白。
纸张翻飞,朱笔游走,十余位阅卷官已然伏案整整一夜。
知府王三淮、山阴知县赵中行、会稽知县钱有礼等人陪着枯坐,手边清茶早已冰透,强打着精神却难掩疲惫困顿。
他们望着端坐主位、闭目养神的杜延霖,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
这个杜延霖,昨夜至今一言未发,连阅卷官呈上的几份“惊世雄文”都懒于睁眼。
他到底……在等什么?
阅卷房内,最后一支朱笔终于搁下。
提调官捧着那册墨迹未干、凝聚着数百生员前程荣辱的《绍兴府岁试拟等次名录》,步履沉重地走到杜延霖案前,躬身奉上:
“禀学台,诸卷已毕,名录已成,请学台复核定等!”
那册子,薄薄数页,却似有千钧之重。
王三淮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杜延霖静坐不动,目光掠过那封面的墨字,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兀自端起案上那盏早已冰透的龙井,不紧不慢呷了一口,那从容气度令周遭空气都为之凝冻。“有劳诸位。”他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一丝情绪:“复核定等么……就不必了。”
“呼”
此言一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吐纳,在王三淮等人胸腔倏然荡开,压了一日一夜的巨石似乎刹那消解。
知府大人脸上的笑意终于攀上眼底,热切起来:
“杜学台明鉴!此番岁试至公至明,全赖您主持得当!这阅卷效率也是出奇!”
赵、钱两位位县尊连忙附声应和,恭维如潮水涌来,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亲昵。
看来,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