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的专注神情………
这些与那日兰阳堤畔简陋却香火不绝的祭坛、老农含泪的诉说、堤坝无声的伟力,渐渐重叠。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种洞悉后的决然与沉痛。
他挥手斥退喋喋不休的官员们:“尔等退下!”
驿馆陷入沉寂,只剩下烛火摇曳。
欧阳必进走到书案前,铺开上好的题本纸,亲自研墨。
墨香氤氲中,他提笔饱蘸,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臣工部尚书欧阳必进谨奏:为沥陈实情,泣血恳请圣明收回成命,保全浙江求是大学事。”他略作停顿,胸中块垒喷薄而出:
“臣老迈昏聩,奉旨南行,本为查勘汪直余案,兼察杜延霖所创求是大学情状。初闻其学,标“躬行’、倡“求是’,分科授业,杂糅百工,臣亦深以为怪,疑其标新立异,动摇士林根本。然!臣亲履其地,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感,如受雷霆灌顶,惊觉前识之谬,深愧有负圣恩!”
笔锋陡然转为激昂:
“臣见其农科圃内,藤蔓之下,有物名曰“番薯’。亲验新掘之根,其株结薯竞达六七块,重逾三四斤!藤苗扦插仅四月,亩产便数倍于稻麦!听闻此物不择地而生,耐旱抗瘠,实乃活民救荒之天赐神物!若广植天下,饥谨之年可活亿万生灵!此一物之功,岂止抵万千清谈?!”
“臣见其地理科中,罗洪先等率学子踏遍山川,实测精绘《两浙海防舆图》。水道深浅,暗礁方位,季风流向,标注毫厘不爽!胡宗宪水师据此设伏,大破倭寇!舆图向为军国重器,秘藏中枢,今学子能习此术,绘此精图,实为守土御侮之干城!此一技之利,岂是坐而论道可及?!”
“臣见其“格致堂’内,讲授经义,非徒诵章句、务虚玄。教习以孟子“得道多助’为训,直指筑堤安民、引种活民、均赋利民即为“得道’!诸生论道,必究其于实务民生之切用,体圣贤济世之心于行止之间!此非废经,乃通经以致用,使圣贤微言大义,焕发新生!较之皓首穷经、不通世务者,孰得圣学真谛?!”
“臣见其“躬行堂’内,学子所议非空泛性理,乃剖析赋役积弊,探讨清丈田亩、抑制胥吏、均平负担之实策!言辞虽稚,其心甚赤,其志在解民倒悬!此等直面疾苦、寻求治道之精神,方为“天下为公’之真谛!”
欧阳必进的笔触充满力量,每一句都似重锤:
“杜延霖其人,或有离经叛道之举,然其心昭昭,可鉴日月!河南河工,筑“杜公堤’活民数十万;浙江兴学,创“求是’院开一代新风!其所行“招标’、“躬行’之法,看似离经叛道,实则为纾国困、解民忧的破局良方!其过在锐进,其功在社稷,其志在千秋!”
他笔锋一转,直指核心:
“内阁前议,以“淆乱正学’、“传播虚妄’为由,欲裁撤求是大学。臣今日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议大谬!”
“裁撤此学,非止毁一书院,乃断送活民神物推广之机,自毁海防精研之基,扼杀通经致用之才,湮灭务实济世之志!此乃绝万民生路,毁国家实学根基之祸!”
“因此,臣欧阳必进,万死不敢奉诏!”
最后,欧阳必进的笔迹带着近乎悲壮的恳切:
“臣欧阳必进,老朽之躯,行将就木。然亲历此学,如拨云见日,深知此乃我大明革故鼎新、培养通经致用、经世济民之才的星火之源!”
“伏乞陛下,念苍生疾苦,虑社稷久安,收回成命,保全求是大学!更望陛下明察,杜延霖其心可悯,其志可嘉,当赦其小过,委以重任,使其“躬行天下为公’之志,得以延续光大!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谨奏。”
写罢,欧阳必进掷笔于案,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叹一声,望向窗外宝石山麓的方向,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与决然。
窗外,暮色四合,而他的奏章,却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