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的夏秋之交,京师的官员们因为一封奏疏而吵地不可开交。
这封奏疏出自在河南赈灾的右金都御史杜延霖之手。
他痛陈宗藩之弊,直言不讳地要求朝廷削减诸藩禄米,并清退全国范围内王府逾制兼并的庄田。奏疏内容详实,字字泣血,句句惊心,直指宗藩禄米耗空国库、庄田兼并致使民不聊生的沉疴积弊。甫一传入朝堂,便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这汹涌的争论,核心便在内阁与言官之间。
由于当今天子朱厚熄就是由宗藩出身而入继大统的,登基后更是优渥本生亲王(其父兴献王,追封为睿宗),使得宗藩政策牵一发而动全身,成为朝堂禁忌。
是以,内阁对此讳莫如深,处置起来格外谨慎。
因此杜延霖疏入内阁之后,三位阁臣很快就很快达成默契:
在探明皇帝对宗藩问题的真实态度之前,不宜轻率票拟。
于是,这份石破天惊的奏疏,便被内阁暂时搁置了几天。
然而,内阁欲“冷处理”的举动,却彻底引来了言官们的不满。
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的给事中们,平日里也没啥事,本职工作就是风闻奏事、纠劾百司。
杜延霖的奏疏虽内容敏感,但其指陈的宗藩之弊确是实情,且切中时弊,关乎国本。
许多清廉耿介的言官早已对宗室蠹虫深恶痛绝,见杜延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发声,无不暗自钦佩,摩拳擦掌准备附议支持,共成此匡正国事、青史留名之举。
如今见内阁竞将此等利国利民之议打入冷宫,言官们顿时哗然!
“岂有此理!杜金宪披肝沥胆,直言社稷痼疾,内阁竟欲淹没此疏乎?”
“宗藩之害,天下皆知!禄米拖累国库,庄田兼并民产,致使流民日增,国库日蹙!杜华州所奏,字字金石之言!内阁因何不议?”
“莫非是因触及天家亲亲之谊,便可置天下苍生、国家安危于不顾?此非谋国之忠,实乃佞臣也!”“严阁老、徐阁老此举,岂不令天下忠正之士寒心?!”
顷刻间,科道言官们的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目标直指内阁“堵塞言路”、“因循误国”。都察院内,御史们慷慨陈词;六科廊下,给事中们联名具草。
要求内阁即刻将杜延霖奏疏下发廷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为了藩王的事和言官们干上,那不成冤大头了吗?
面对言官们群起攻讦的汹汹之势,三位阁臣再次碰头,一阵商议之后,三人一起捧疏面圣。出乎三人预料,嘉靖帝对削减禄米之请竞颇为干脆地首肯了。
然而,当谈及清退王府庄田时,皇帝却只抛下几句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话语。
三人退出精舍,反复揣摩圣意,大概达成了一致:
陛下之意,恐怕是一一尔等士大夫,同样享有优免税赋之权,官商勾结,名下田产兼并之巨,只怕更甚朱家藩王!
若要藩王退田,官绅必须先退!
否则,朱家的地退给老百姓,再让你们官绅占去?
揣摩明白后,内阁将此疏下发六科廊,召百官廷议,准备商讨出一个削减禄米的具体章程。至于清退王田之事,则无人再敢提及。
而就在百官廷议商量削减禄米的当天,杜延霖强拆伊王府逾制宫苑、软禁伊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顿时舆论哗然!
但京师先知道此消息的,却并不是通政司或朝廷里的官员。
一则此事虽骇人听闻,却非需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或重大民变急报;
二则杜延霖的奏疏又从开封转手,耽搁了好几天时间。
因此第一时间把消息带到京城的,并非是朝廷的官文驿马,而是山西的晋商商会。
晋商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原因无他,三省大旱,粮价飞涨,晋商正欲囤积居奇,大发灾难财。
岂料朝廷一纸任命杜延霖总督三省赈灾,粮价应声而跌。
紧接着,杜延霖在河南厉行清退嘉靖三十八年兼并土地之策,更让晋商们一番谋划几乎化为泡影。可以说,晋商们对杜延霖早已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早日倒台滚蛋。
因此,杜延霖强拆王府、软禁亲王的震撼消息甫一传出,便被嗅觉灵敏的晋商通过遍布各地的商路网络,以最快的速度带到了京城。
随后晋商们又将消息传给背后的大人们,是以此事才在京师官员中间率先流传开来。
紫禁城文华殿的廷议终于散去,日影已西斜。
徐阶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出宫门,长随的轿子早已候在左顺门外。
整整一天,围绕着如何削减那庞大如山的宗藩禄米,百官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徐阶等人力主将宗室禄米“定为永额”,即朝廷每年固定拨付一笔禄米总额,由诸藩自行分配,子孙繁衍再多,朝廷也不再增拨分毫。
此议看似一劳永逸,却有一个致命问题:太祖祖制严禁宗室从事四民之业。
若真定为永额,恐怕不出十年,底层宗室便要有人冻死、饿死。
若只削减几成,又无异于扬汤止沸一以宗室人口指数般的增长速度,二十年后禄米需求便要翻番!是以各方争执不下,议了一整天也未有定论,只得宣布改日再议。
此时徐阶坐在轿中,微阖双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心头沉甸甸的。
轿子刚拐进府邸所在的巷口,便猛地停了下来。
“老爷!”是徐阶管家的声音,“府门前……聚集了好些位大人!看架势,已等候多时了!”徐阶眉头紧蹙,掀开轿帘一角向外望去。
果然,自家那朱漆大门前,黑压压站了十数名官员,为首的正是身量挺拔、面容沉肃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居正!
他身后簇拥着的,多是翰林院、国子监等清贵衙门中未能参与廷议的官员。
徐阶目光一扫,看到了杜延霖的弟子、新晋庶吉士毛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