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棉袄的下摆沾满了泥。
“俺……俺跟你去!”
一个,两个,三个……棚角里蜷缩的身影,像被风吹动的枯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人说话,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和棚外呜咽的风声。
路比想的更难走。
夜里起了风,墨黑的云头压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转瞬就连成了白茫茫的鞭子,抽得人睁不开眼。
泥路成了腐臭的浆池,一步一滑。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身边同伴粗重的喘息和风雨的嘶吼。
不知走了多久,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
两条腿像灌了铅,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怀里的饼早没了影。
就在张叶感觉自己快要一头栽进泥里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王老五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带着惊骇:“……老天爷!”
张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费力地睁开被泥水糊住的眼睛。
远处,沉沉黑暗中,骤然出现一片奇异的景象!
那不是灯火通明,而是无数摇曳的火把,连成一片燃烧的光带,在漆黑的雨幕中,像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火龙。
火光映照下,是影影绰绰、密密麻麻的人影!无数人影在动,在奔,在扛,在拉!
紧接着,低沉压抑、却又震得人胸腔发麻的轰隆声隐隐传来,盖过了头顶的风雨。
那是黄河!是它在咆哮!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在泥泞中停下脚步,雨水冲刷着他们麻木的脸颊,却遮不住前方那堤上撼人心魄的景象一
堤岸如一道伤痕累累的巨兽脊背,横亘在浊黄翻涌的大河之侧。
数十丈宽的决口处,洪水如脱缰野马,咆哮奔涌,激起丈高白沫。更骇人的是那决口中间一一座由巨木捆扎、铁索绞缠的庞然大物半浸在激流中,形如狰狞骨架,正是沉排坝。
数百根浸透桐油、粗得像巨蟒一样的缆绳,从那沉排骨架延伸出来,绷得笔直,死死拴在两岸。两岸的堤坡上,泥浆没过小腿肚,密密麻麻的赤膊汉子像蚂蚁一样附在上面,用肩膀,用脊背,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拽住那些绳索!
绳索在风雨中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嗡鸣,仿佛下一刻就要绷断!
震耳欲聋的号子声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一声紧似一声,带着搏命的疯狂:“嘿一一哟一一!稳住呀!”
就在这泥浆与狂澜搏杀的修罗场最中心,一道青色的身影格外刺目,像一根钉子,死死钉在泥泞里。是杜延霖!
张叶几乎认不出那是个人了。
青色的官袍早已看不出颜色,变成了一团糊满泥浆的破布,紧紧裹在身上。
斗笠早就不知去向,瓢泼大雨顺着他的鬓角、脸颊冲刷而下,在他紧抿的嘴角汇成浑浊的小溪。他双脚深陷在泥里,身体向前倾着,一手死死抠住一根斜插在泥里的木桩,另一只手正指着那在激流中挣扎的沉排骨架,竭力地嘶喊着什么,可声音完全被风涛吞没。
突然!
一股比之前更凶猛、更浑浊的巨浪,如同一头水做的巨兽,狠狠地扑上了那沉排骨架!
“嘎吱轰!”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巨木断裂的巨响传来!
沉排骨架猛地一歪!
岸边,一队正死死拽着其中一根最粗缆绳的几十个汉子,脚下猛地一滑,惊呼着向后跌倒,绳索瞬间像死蛇一样松弛下来!
那巨大的沉排骨架在水中剧烈地摇晃、倾斜,眼看就要被激流彻底掀翻、解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坡下,堤上,泥浆没膝的那个青色身影,猛地松开了抓着木桩的手!
他像是不要命了,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队跌倒的汉子,扑向那根松脱的、如同毒蛇般松弛的缆绳!
泥浆在他身后溅起老高。
他冲到跌倒的汉子中间,一把死死抓住了那松弛缆绳的末端,用自己瘦削的肩膀死死抵住,朝着那些惊魂未定、满身泥浆的汉子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起来!拽紧!不想死的都给我起来!拉一!!!”
那嘶吼声,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上!
跌倒的汉子们眼瞬间红了,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嚎叫,挣扎着爬起来。
旁边其他拽着缆绳的队伍也像被点燃了,立刻分出人手扑过来帮忙。
无数双沾满泥浆、青筋暴起、骨节粗大的手,重新死死攥紧了那根救命的绳索!
“嘿哟一!拉呀!!!”
更加疯狂、更加搏命的号子声,如同惊雷,骤然炸响!
比那黄河的咆哮更凶,比那头顶的风雨更狂!
巨大的沉排在狂涛中猛烈地摇晃、碰撞,发出沉闷恐怖的撞击声。
浊浪一次次凶猛地扑打上来,又一次次被那岸上蚁聚的、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的力量硬生生扛了回去!张叶站在坡上,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冲得他眼眶发酸,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看着坡下泥淖里那个用肩膀死死抵着巨缆、身体在激流的反扑下剧烈颤抖却纹丝不退的青色身影,看着他身后那一个个在泥浆里搏命、号叫的赤膊汉子………
王老五站在他旁边,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他身体晃了晃,猛地向前一步,“噗通”一声!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额头“咚”地一声砸进泥浆,溅起一片污浊!
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张叶膝盖一软,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向下。
“噗通!”
“噗通!噗通!”
一个,两个,三个……坡上所有跟着王老五来的流民,如同被狂风骤然吹折的芦苇,无声地、沉重地矮伏了下去。
膝盖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额头紧紧抵着被雨水冲刷的湿冷土地。泥水糊住了他们的脸,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