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道黑色的铁流从山上涌下,却没有想象中的屠戮。
他们只是沉默地走过降兵的队列,收缴地上的兵器,象一群高效而冷漠的工匠,在收拾一个散乱的工坊。
沐瑶站在尸骸之间,脚下的泥土是黑红色的,踩上去,黏腻而松软。
风从山谷穿过,带不走那股子铁锈和腐肉混杂的甜腥气。
这气味钻进人的口鼻,黏在喉咙里,让人每一次呼吸,都象在吞咽死亡。
“总司令。”李世忠走到她身边,他身上的甲胄溅满了血,有些已经干涸成暗褐色的块状,声音沙哑得象被砂纸磨过:“降兵已全部缴械,共计六万三千馀人。正在清点我方伤亡。”
沐瑶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那片黑压压跪在地上的降兵。
他们象一片被秋霜打过的庄稼,低垂着头,等待着收割者的发落。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很平静,象这山谷里冰冷的石头:“收拢降兵,就地整编。伤者,送伤兵营,一视同仁。”
李世忠一怔,随即领命:“是。”
他转身要去传令,沐瑶却又叫住了他。
“告诉炊事营,熬粥。让所有人都喝上一口热的。”
李世忠看着她,灯火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动,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沐瑶的视线缓缓扫过这片修罗场。
到处都是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死亡的那一刻。
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兵器,刀、枪、弓、戟,象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
胜利了。
她的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却激不起半分波澜。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那目光很微弱,混杂在成千上万道或恐惧、或麻木的视线里,却象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周身的漠然。
她循着那感觉转过头。
在不远处一具战马的尸体旁,一个年轻的士兵倒在血泊里。
他的半边身子都被压在马腹下,胸口的军服破了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在身下凝成一滩肮脏的冻胶。
他还活着。
他的眼睛还睁着,正直直地望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拼尽全力想要抓住最后一缕光的固执。
是彭鹏。
沐瑶认出了他。那个在壕沟里,眼神清亮,总是在擦拭自己步枪的年轻士兵。
他的手,正从马尸下艰难地伸出来,五指张开,向着她的方向,微微颤动。
沐瑶迈开了脚步。
她脚下的军靴踩在凝固的血污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她走得很快,裙甲随着她的步伐,与腰间的佩枪轻轻碰撞。
她在他面前蹲下,毫不尤豫地握住了他那只满是泥污和血渍的手。
他的手很冷,象一块冰。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颤斗,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
“别说话。”沐瑶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让她几欲作呕,但她没有动。
他的声音,轻得象梦呓,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能……抱抱我吗?”
沐瑶的身形顿了一下。
她抬起身,看着他。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象是燃尽的烛火,只剩一缕青烟。
没有尤豫。
沐瑶将他从马尸下轻轻拖了出来,然后,她坐到地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出双臂,将他那具冰冷而残破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彭鹏的身子很轻,骨头象一堆散了架的木柴。
他靠在沐瑶怀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股混杂着硝烟和冷香的气息。
他笑了。
血沫从他的嘴角涌出来,但他笑了。
“总……总司令……我……是不是……没救了?”他问。
沐瑶抱着他,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最后的震动。
她低头,看着他那张年轻的、沾满血污的脸。
“是。”她的声音,清淅而冷静,没有半分欺骗:“我懂医术。我知道。”
“那……真可惜……”他的声音更轻了,象风中的叹息:“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跟您……站在一起……现在看来……只能……下辈子了……”
下辈子。
沐瑶抱着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刚刚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她轻声说,象是在对他,又象是在对自己说:“我不信来生。”
她顿了顿,收紧了手臂。
“但是,我希望你们有。”
“你们每一个人,都该有。”
怀里的身体,最后地、轻轻地颤斗了一下。
然后,不动了。
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沐瑶抱着他,许久,没有动。
她忽然想起,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想问。
可他已经死了。
沐瑶看着怀中已经死去的少年,用袖子擦去了少年脸上的血污。
她将少年的尸体轻轻的放下,缓缓站起身来。
她下令,让人查清楚少年的名字。
两个时辰的肉搏,双方死伤过三万。
这些数字,会变成战报上冰冷的文本,送到史官案头。
可她看着这些死去的少年——十八岁、十九岁,和彭鹏一般年纪,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泥土和血污。
她想知道他们的名字。
每一个。
李世忠领命离去,脚步声渐远。
沐瑶独自站在那里,夜风吹过,掀起她衣角,象一只展翅的乌鸦。
远处,萧逸尘的帅帐还亮着灯火。
她缓缓走向那顶孤零零的大帐。
帐门口的亲卫早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