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皮沟”家属区推广新法接生的艰难,如同北方春日化冻的土地,泥泞而反复。周文瑾和沈怡如刚刚勉强平息了孙大娘引发的风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另一种更为急促、更为尖锐的警报,便撕裂了职工医院相对日常的忙碌——那是工业建设本身所带来的、更为直接和残酷的创伤。
一个天色灰蒙蒙的下午,周文瑾正在外科诊室整理病历,耳边是医院固有的嘈杂声:孩子的哭闹、病人的咳嗽、护士匆忙的脚步声、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厂区持续不断的机器轰鸣。这轰鸣声是这片土地的背景音,平日里人们几乎习以为常,但此刻,这轰鸣声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骚动和尖锐。
突然,医院门口传来一阵极其慌乱、声嘶力竭的吼叫和杂沓沉重的奔跑声,瞬间压过了一切声响!
“医生!医生!快!快来人啊!”
“救命!大锤不行了!”
“让开!都让开!抬进来!”
声音里的惊恐和绝望,像冰冷的针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门诊部的病人和医护人员都惊得站了起来,望向门口。
周文瑾的心猛地一沉,那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笔,快步冲向外面的走廊。只见三四个浑身沾满灰烬和油污、脸庞被炉火熏得黑红、汗水淌出一道道沟壑的炼钢工人,正抬着一个担架,疯了一样冲进医院大门。他们的工装有多处烧焦的痕迹,冒着淡淡的青烟,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和巨大的恐惧。
担架上,一个极其魁梧的汉子蜷缩着,发出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他整个右臂以及右胸侧的棉工装几乎被高温熔融物烧毁,与下面惨不忍睹的皮肉黏连在一起,暴露出的创面大片焦黑与猩红交织,边缘起着巨大的水泡,有些地方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和钢铁灼烧后的呛人气味。那汉子的脸色在黝黑的底色下透出一种可怕的灰白,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混着黑色的灰渍,砸在担架床单上。
“怎么回事?!”周文瑾厉声问道,同时已经上前检查伤情,手指迅速探向伤者的颈动脉,脉搏快而弱。
“周大夫!是…是铁水!炉子…炉子喷了!”一个年轻一点的工友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张大锤!是张大锤啊!为了推开小刘,他自己没躲开…那坨红渣子直接就…”
张大锤!劳动模范张大锤!周文瑾虽然不直接认识,但这个名字在医院和厂区都如雷贯耳。他是炼钢车间的王牌炉前工,技术顶尖,为人豪爽仗义,是真正从工人中涌现出的英雄人物。
“立即送抢救室!快!”周文瑾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冷静得如同绷紧的钢丝,瞬间压下了现场的慌乱。她一边指挥工人抬人,一边对闻讯跑来的护士喊道:“小赵,准备大量生理盐水冷却冲洗!小王,立刻去拿所有库存的烧伤膏和磺胺粉!通知手术室准备清创!快!”
护士们像被上了发条一样,立刻分头行动。整个医院的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
抢救室里,灯光惨白。张大锤被小心翼翼地平移至病床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但强大的意志力又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工友们围在门口,不肯离去,个个眼巴巴地望着里面,如同失去了主心骨。
周文瑾戴上口罩和手套,眼神专注而锐利。她亲自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与伤口黏连的衣物碎片。每一下轻微的牵动,都让张大锤浑身剧烈地一颤,但他硬是没惨叫出声,只是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张师傅,忍着点,必须清理干净!”周文瑾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模糊,但其中的坚定和关切却清晰地传递过去。
张大锤艰难地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看了周文瑾一眼,居然还试图扯出一个笑容,虽然扭曲得吓人:“没…没事…周大夫…您…您下手就行…咱…咱炼钢的…皮糙…肉厚…”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硬撑!周文瑾鼻尖一酸,手上动作却更加利落。护士小赵开始用冰冷的生理盐水缓缓冲洗创面,冲掉表面的灰烬和部分坏死组织,同时也起到降温作用。水流触碰到暴露的神经末梢,带来的是一波更甚一波的剧痛。张大锤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弹动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按住他!小心别碰到伤口!”周文瑾命令道。旁边的男医生和护士赶紧上前,稳定住张大锤的身体。
冲洗之后,创面的情况更加清晰,也更为骇人。深度烧伤的面积很大,部分肌肉组织可能已受损。感染和休克是当前最大的威胁。
“磺胺粉。”周文瑾伸出手。护士小王将一个小药瓶递给她。周文瑾看了一眼,心里猛地一揪。这种最基础的消炎药,医院库存也极其有限,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抗感染初期,而且必须精打细算。
她小心翼翼地抖出药粉,均匀地洒在清创后的创面上,每一克都显得无比珍贵。然后是同样稀缺的烧伤药膏,用纱布仔细地覆盖、包扎。她的动作又快又稳,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精准,减少伤者的痛苦,也减少药品和敷料的浪费。她知道,后续的治疗还需要大量的药物,而资源却如此匮乏,这让她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
在整个清创和包扎过程中,张大锤的表现让所有医护人员动容。他疼得几乎虚脱,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始终没有再大声呻吟,更别说哭喊。他只是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他熟悉的炼钢炉的火焰,能给他汲取力量。
当周文瑾终于完成包扎,直起酸痛的腰背时,张大锤虚弱地喘着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瞬间泪目的问题:
“周…周大夫…我…我啥时候…能回…回炉子上去?”
周文瑾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张大锤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然闪烁着急切和牵挂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簇仿佛